铜镜中的那个世界,绿草如茵,阳光灿烂地普照着大地,河流上野鸭野雁浮水游玩,像是春天的样子。元子看着不由地心头一颤,这是湄镇的枳河啊。女孩坐在一张传统的老式轮椅上,目光远远地顺着枳河向下眺望,那里的河边,有一棵长的奇形怪状的歪脖子树。元子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女孩脸上所显现出来的与世界的疏离感消散了,代替阴霾密布的是灿烂如花儿的微笑,“她的笑容也原配这样的春景。”元子默默地呢喃着。
女孩背后约莫三四十米的地方矗立着一栋比周围低矮的建筑都要高大的住宅楼,那楼房约有三四层,用晕染为蓝色的大理石铸造而成,墙壁上许是因风吹日晒,有了些许黄色斑纹,富有年代感,好像已经历了几百年的风雨,远远一观,那题匾上赫然写着一个金色大字:蓝舍。
这也真是奇了,倒像是哪里见过似的。元子不经惊叹不已。
忽然地,那铜镜中闪现出另一处画面,是名为“蓝舍”的房子前的庭院内。两位着蓝衫白裙且盘着发髻的园女正在温暖的阳光下给庭院里的花进行浇灌。
“诶,香桠,你真的要离开天宅了呀,前些日子一直以为你是说笑呢,毕竟…清闲自在的工作和丰厚的薪水这年头可不好得了。”其中一位园女有些诧异地转向她身边名唤香桠的女子。
香桠淡然一笑“嗯,我确实不能多留了,我家里人召我回去有急事,再不能耽搁了,所以,再过几天你我就要分别了,愫愫,不好意思啊。”
“啊?我还以为真如他们所说你是心高气傲想另寻出路呢,本来还想着劝劝你,尽管这天家不如几十年前人们所说的繁盛,尽管天氏族人全都隐居这样一个小镇,可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啊。再怎么说,天氏还有一整个书院呢,藏书上千。”白愫愫叹了口气,眼里除了不舍还暗含了一丝艳羡“唉,不过你好歹还有家可回,我的家又在哪呢,连白这个姓还是白管家送的。”
“话说回来,提到天家败落,贝易小姐的病……先生和夫人…他们还没找到药医吗?”香桠很识时务地转移了话题,“还是说,小姐一生都只能处于疯癫的边缘了?这幻视幻听…唉…”
白愫愫忽然地一惊,“啊!你想的也太天真了吧,事实上,镇里已经传开了,说什么的都有,把小姐真真得说成了一个半死不活的疯子。先生夫人他们已经快顶不住这些流言蜚语和麻烦的治疗了----据说他们已经几乎放弃了这个女儿了。好在老太太心疼孙女儿,把白管家的小女儿白萝雅接来与小姐作伴……”
这回轮到香桠震惊了,“这…唉,越是富贵人家、书香门第竟越是无情无义,几十年前传闻天家蓝舍藏书数以千计,如今看来,到这一辈倒是只晓得死守着那仅剩一点点的家族荣耀而把儿女的身体健康心理状况给搁在一边了。要我说,我们生在寻常人家还是一种幸运呢!”
画面再次流转,这一次又是巨大的草坪。元子静静的看着园女口中的天贝易依旧坐在那老式轮椅上,着白色衬裙外面套着黑色连衣裙。天贝易并不明白自己的病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恬静优雅地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翘了起来。她不知是不是在脑海里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那种安定地神色一点一点地褪去,阳光依旧明媚,但小小的脸颊有些苍黄,显出若有不适的感觉。元子私心以为,她美得像个病西施。
可很快,元子竟为她这样的想法而感到愧疚,因为那张小脸紧巴巴地皱在一起,抽搐了几下,发稍也有了丝丝冷汗,元子有些惊慌,她多想跨入这镜子境内,哪怕安抚一下这个病人----她多见不得别人痛苦啊,更何况这么美丽又可怜的女孩子!
显然,不是所有人都会心疼,不是所有人心都是一样的容易生出恐惧与怜悯的情感,甚至有的时候,人往往最懂得如何去让自己的同类受到伤害,或是为了合群,或只是为了多一个忙碌的生活中茶余饭后的笑料……“割掉美食家的舌头,切断钢琴家的手指,诬告、谣言、陷害总是被赠予那缄默不语的玫瑰。”这话说的一点儿不错。
精神分裂的病人在正常的情况下是拥有理智的,是完全清醒着的,可是似乎总有些合群又快乐的“小镇交际家”不大明白这一点。
“喂喂,小点声,快别说了,那小疯子就坐在那儿呢”
“哎呀,都说了她是那个…神经病,她才听不懂我们说的呢,不过这天家的脸算是丢大发了,以前从没见过这样体面有头脸的人家出现这样的孩子。”
“说起来还真是可笑,不过我想,我们还是快些走吧,别到时候被疯子盯上了,小心。”
“噗哈哈哈哈,这倒不用担心,既然是个疯子,在她面前做什么,也都是不妨事的吧。”
“也是也是,失心疯嘛,不过还得离她远点,话说这精神病治疗费用得很高昂吧,天家怕是要倾家荡产地保住她的身体健康?”
“这谁知道,我就说这孩子出身起就神神叨叨的,整天对着那窗子和天空哼哼唧唧不知道在干什么,现在才十一岁,就查出这病,真是天家的羞耻啊。”
显然啊,他们好像也不知道精神疾病并非一种错误且不会传染呢!元子愤愤地想着。
落花似天空的碎片,天空也有它的愤慨,亦有愤慨之外智慧的用意。行拂乱其所为吗,真好。真可惜。你怎能指望一个被叛离的深渊中挣扎却仍不明所以的彷徨失措的候鸟明白几里后便是它的彼岸呢?
候鸟不会放弃它的彼岸南国。
迷雾深处的人们也不会放弃他们的心灵。
天贝易只觉目眩神迷——至少元子看来,她微微缓了一会子,便睁开双眼,好像什么都未曾发生过,是啊,幻像罢了。贝易倚靠在轮椅上,她的目光贪婪而渴望地注视着不远处的那只秋千,十一岁的孩子想要坐在秋千上感受刺激与快乐从来都不是罪过——元子深刻地知道这一点,况且还是在这样充满拘束的大家族出生的孩子。
不知为何,元子的脑中浮现出另一个女孩儿——一个同样的孤立无援的渴望着秋千的女孩儿,一个尽管已经过了十五岁生日仍然喜欢荡秋千的女孩儿,便是元子她自己了。此情此景,她分不清究竟是看到了天贝易还是曾经的天赐,亦或是现在的自己,她迷惑不解,唯一很直观很强烈的一股感受就是渴望进入这个铜镜中的世界——出于私心的,她不愿意这样年幼的孩子经历这种孤立无援的孤岛生活,又或是她是个伟人,试图拯救一个心灵——不,两个。除了镜子那头有一个天贝易,这里还有一个在凝视着的她自己呢。
“带我进入……带我进入吧”元子情不自禁道。 她满心神往地走向那面铜镜,却又痛苦至极地看清了那里头的天贝易熟悉的悲戚的惊惶的神情,但局面似乎已无法逆转。
元子的手触碰到了那铜镜,竟出奇的没有那金属的冰冷,一股暖意不由分说地袭来了。
“不……反……悔……”是一个清冷且不容置疑的女声。元子并没有被吓到——可能是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她正在聚精会神地考虑这是个陈述句还是疑问句,根本没有什么时间去害怕。她要救人,不,医心。
此时的元子心里可谓波涛汹涌,必须进去做些什么吧。可是,倘若出不来了呢?也罢,反正这里也并非我心向往之地,再者母亲的信都是假的,还有什么是真的,谁是谁脑中的幻像还不一定呢,可笑可叹。
义无反顾者总有他自己的绝望,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元子当然也明白,可是她跨出了那一步。
悄无声息地,一个黑夜里的身影消失在铜镜的另一侧,没有人——除了她自己,知道她是在奔赴一个全新的更值得的世界,拯救一个值得的灵魂,或许这样说更确切。
人人都道覆水难收,可她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