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及星河】第五章

    窗外传来一声飘飘悠悠的回答:或许你是错的。你当然可以变美,可以变优秀——因为实力就是幸运产生的条件,可以不需要别人的理解,当然,你也可以尝试去理解别人,守护比被爱有意义多了,也有趣很多。

    元子抬眸,微微纳罕,何来的声响,窗子外只有倒挂的下弦月伴着漫天繁星。元子瞬间垂下了头更加地沮表了,镇上的人说得没错,天赐会使人发疯地去妄想,她居然也幻听了?

    元子扑倒在床上,以毯子掩面,她觉得自己就是《星之声》中的美加子,发出去的信号总是消散在自微尘构成的守宙中,从未有过回音,或许有过,或许只是她幻想出来的吧。她忽地想到三天前母亲的回信,想到三天前温和又明亮的月光。

    在月光和星光的映照下她可以通过窗子清晰地看到自己面孔的轮廓,惟有双目被一团类似雾气的白影罩了起来,她感到自己藏不住心事的心在轻轻博动着她的眼盈满了雾气,她的心亦是如此,轻松或沉重的搏动只为等待甘泉水淘洗她原本心中的明镜,从而看清自己的这双眼,这双永远恐孤独、更恐惧与人相处的眼。但这样等待的日子久了,谁都不会像原先那般乐此不疲了,累了就不多奢望什么,只是依然还会吸引着那些同病相怜的人,她想。

然后在三天前她听到了她认为世上最美的歌声,在得知歌声的主人是人人鄙夷的跛足的患病的老妪后她甚至很兴奋如释负地长舒一口气——当然,不是因为什么幸灾乐祸,因为元子觉得她看见了另一个世界的自己,那么,至少在暑假待在湄镇的2个月,她再不是遥远处的孤屋了哪怕2个月后回到原来的城市原来的轨迹中,去一所全新的艺术学校当一个无人问津的小透明,创作些无人问津的小作品,这也够了。

    妈妈,我看了星空,我找到一个或许可以跟我同病相怜的人了。

    倒是元子自己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精神世界竟和一个神经扭曲的老妪高度一致。在那次蓝屋密访后,她感到全身心都是一个新的元子了,只是事非颠倒错乱的梦幻感使她觉得生活是和艺术一样吃力的过程,困难似山雾,攀得极高又摸不到。

    就在她单方面的理解和怜惜之情发作之时,她却颇有些惊恐得发现,最亲近的外婆不明所以,镇上的人更是对她指指点点,她又一次承受了她眼中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即成为人群的中心,她希望周围人少些,对,周围没人,最怕周围人把她和受唾弃之人相提并论,熙壤又和她关系不大的人群就是她的安全感。

    星月如歌,却已无人在给它们作词谱曲。星星未眠,元子合眼却无法安神,天赐在狭小的阁楼,也没有睡着。

    星星睡不得,它要守护它的歌和填词的人,它要点亮小商小贩夜里走的路。元子睡不着,她要花大把大把的时间磨平内心的波纹和白日里的故事。天赐的睡眠只是生理需求和情感需求,她要淡忘年少的伤痛和眼下的病痛,谈忘那难醒的恶梦与永久的愧疚,把自己献给追寻一生的星空。

    此刻,她跪坐在地上,满是玻璃渣子的地上,她的手已经在黑暗中被刺破了,血已经在缓慢地往外渗,她却感受不到似的,捻起画笔和散了一地的星光。她在镜一般的窗子中,也看到了人影的轮廓,那是一个恬静的少女躺在顶楼的屋顶,冲着星底甜甜的笑。天赐梦呓似得感到身体也变得轻快,想要击碎“镜子”,和少女一起待在屋顶观星,但她没有,她只是神秘得朝看不清的轮廓笑了笑,那就是她自己。壁画刚完成的一角,树枝似乎接住了摇摇欲坠的弦月,澄澈空明,使人感到遥不可及,如诗如歌,但就是不像是一幅壁画,它太真了也太美的了,虽只完成了一角,却仍可使人叹之歌之悲之啼之,但一定的是,很难有人会赞叹,因为它真实到让人毛骨悚然,释放的皮肤感到了压力。

  月的另一边元子下了床,朝房门外走去,那本无光的信封熠熠生辉。她走近它。

  元子走出了房间,她忽然想到几日前给母亲寄出的一封信。她觉得自己周围的庭院好似一片汪洋大海,回忆和愁闷便是这海中源源不断地潮水裹挟着院子里的人,迫使人透不过一口气。

    这种感觉,她相信自己的母亲是可以感同身受的,或者说,至少她会理解的。幼时的记忆中,母亲是忧郁的创作者。自从可以记事,她的幼儿生活一直是浸在母亲的故事中的,元子可以清清楚楚地记得,狭小的出租屋内母亲说什么都不愿挪走的小柜子里锁着的一卷又一卷尘封的手稿,那些青涩的手记和星辰般绚烂的故事许是母亲自少时内心文思的珍藏吧。她想起每一章节的末尾处的花体“妙和”的签名;她想起自己询问母亲为何不将这些故事发表出去后母亲一再地搪塞;她想起母亲第一次用笔名“妙和”发表了一篇长篇小说后用所得稿费带她去旅行时的喜悦和对未来生活所产生的第一丝期待。然而那次旅行归来后,等待着母亲元璟陌和她的却是除外婆之外所有人的责怪和“劝导”。于是元子的父母便去了不同的城市,留下元子在不同的亲戚家辗转,从某种程度来说,元子的一家都是在漂泊的旅人,一家三口在三个不同的地方漂泊无定。父亲已然没了音信,或许年少时在热爱的事情上屡屡受挫、屡屡不被理解的母亲曾有过和她一样的心境、一样的想法,只是近两年来,母亲的来信像是消失了一样,寄出去的信就像投入井中的石子,连声响都没有。舅舅搪塞她,姑母则永远坚信元子的父亲在大城市会有出息的,“等你爸回来,哼,你就会知道你那什么母亲一点都不靠谱,你就不会惦记那些来信了。

    外婆元辛人如其名,一向辛劳付出,因此和大多老人一样,都是早睡早起的。然而如今元辛房间里却仍然亮着明晃晃的灯光。元辛的心此刻也在战栗着,包容而博大的心灵里此时此刻装了一件极为可怖的事情和许许多多更加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想。以往每月元璟陌的来信中断了许久——那个“以往”指的是两年以前。给她的信和给元子的信不知所踪,人也不知所踪……她紧紧闭上眼,不愿再进行可怕的猜想,那么,无论如何,不能让元子觉察,如果她发现最亲密的一直依赖的朋友——她自己的母亲失踪,绝对不行。元辛是担心的,自己的记忆一直在衰退,人也变得恍恍惚惚……

    元子轻轻推开房间的门,外婆安然地躺在床上,好像已经入睡了,或许只是忘记关灯吧?元子走近书桌,伸手去触碰台灯的旋钮。她微微低下头,两张满是字迹的纸映入眼帘。在黑暗的房间里,她的目光却敏锐地停留在了落款上,她一眼就瞥见母亲的名字。元子是个神经敏感的女孩,看到收信人是自己、落款人是母亲的一封信出现在外婆的书桌,那支蓝色墨水的钢笔甚至还是和母亲年轻时用以写作的那支是同款——甚至于笔盖都忘了盖上,不必说她也能感知到事情的原委,原来从来都没有,自己所一直依赖的…从来都没有。

    她放下了手中伪造的书信,甚至没有盖上外婆忘了盖好的笔盖,她快步流星似的奔出房间,努力地用表面的镇静来掩饰内心的汹涌澎湃。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目的:偌大的房子里就她和外婆两个人,而外婆已然睡着,她就连面对自己都要像面对别人一样吗?

    她不明缘由,只知道在每次失落时思考别人能否理解她失落的缘由,或是她的失落是否有缘由。若是没有任何缘由的失落,便会被元子自己毫不留情地咽下去,在漫长的夜里在飘渺但绚烂的星空下慢慢消化。

    甚至有时,她会很自然地将自己和自己的心灵分为两个个体,就好像她身体里那颗搏动的心、那个漂泊的灵魂不是她元子,而是另外的某个人似的,于是,两个思维方式铸成的灵魂痛苦地拔河似的相互拉扯。这和天赐很像,她也有依赖的人吧,也有一个依赖的灵魂双胞胎——那个合欢。

    或许,她不应该去看那封信的,尽管被善意的谎言狠狠蒙住的人是她,她是不是也可以顺着命运玩笑似的安排在欺骗中安然地度日?

      她不知道,她是被幸运女神遗忘了数年的傻孩子,她又怎么会知道呢。

    暗夜里,不远处庭院里的信箱在月光中泛着微微的光泽。为什么生活总要在这些一件又一件的琐事中伤害她呢,为什么她的命运和所有人都不同,比她所熟知的所有人都要糟糕呢?可怜的元子一遍又一遍地询问着自己,脑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命运女神不仅自己盲目,而且还使自己所偏爱的人也变得盲目。

    她笑了笑,伸手去打开那个信箱,让她惊讶的是,一张纸条真的就这样从信箱里掉了出来,或许,是被风儿吹落下来,元子弯下腰,不带一星半点儿的期待地,拾起了纸条。纸条上的内容却令她更为震惊地颤了一下,墨蓝色的墨水在洁白的纸上写到:你大可不必做一个抱怨命运的傻瓜,谁知道你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别人一个随心的梦亦或是一个令人忧郁的幻像呢。或许你梦里的一切才是真实的一切,而你的命运——你所不满的命运,只是一个不超过半秒的转瞬即逝的别人脑海里的幻像,你不如为自己而活,你不如试着拯救一个人。永远不要小视你那些奇怪的梦境,或许它们是真实存在的,在另一个时间……还有,不要责怪他们。”

    她本身就是一个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女孩,如果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和苏菲一样成了某人心灵中的人物,她或许会为之震撼,可是,苏菲可以是上校心中的人物,上校又是乔斯坦·嘉德心中的人物,那么她,确实可能只是一个幻像、一个梦境。

    这是谁的梦呢?她梦中的又是谁呢?元子认为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她也不想探求这些,她有些疲惫,但她左侧刺眼的光芒却打退了她的睡意,她循着光的方向抬眼,是一块古铜色泛着光的玻璃,她不记得外婆家何时有过这样一块玻璃,她只是不受控制地走向它。

    透过玻璃的镜像,她看到自己的身后变为了白昼,一个小小的女孩坐在草地上。

    她清清楚楚地知道,镜子中的那个人绝不可能是她。

  月光又明亮了起来,许是已经到了午夜时分吧,元子愣愣地看着泛着光的古铜镜,疲惫不堪的她只觉得这光亮实在晃眼。然而即使是一面奇怪的镜子,也能使一个已经跌入谷底的心灵再一次燃起生活能带来的情绪。

    没有人能解释这镜子是怎么回事,更没有人知道铜镜中的世界所向何方。元子无心探究那铜镜世界里的女孩是谁,只是觉得那女孩悠然又与这世界格格不入的神情有一丝丝的熟悉,配得上这抹神色的名字在元子心目中或许只有一个:天……赐……?

    元子渐渐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一点一点地脱离着大脑的控制,只是一步又一步地走向铜镜,甚至伸手去触碰光滑细腻的镜面,毫无违和感。“这简直…像梦境一样,我一定是疯了。”元子喃喃细语道,“疯的很彻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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