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睡了一觉后仍心有余悸的元子不在那“所有人”之列。
“您说,天赐她到底怎么样了?"元子在早餐后开口问。
“她很好啊”外婆有些不明所以,“发生什么了吗?”
"昨天晚上她从轮椅上跌下来,砸了很多东西,还…”元子忽然停住了,"不对啊,当时您是在场的,您在安抚她的情绪啊。”
"你说的,是什么人啊,我好像不太明白,对不起,元子。外婆老了。”
才不是,外婆的记忆很好,她会记得元子的每一个心愿想法,会记得她们的对话,那些细枝末节点点滴滴的故事,又怎会忘记信马由缰的爱。
“就是您每天傍晚去照顾的那个…艺术家,或者,我问您,对面大院住的人是谁了这您不会不知道吧,您再仔细想想。”
"是说那个幻听症病人吗,我有印象的,但是昨天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你不是去她院子里近距离听歌声的吗?你拜访了她,那你知道的可比我多啊。”
“可是您每天都去年访地!若不是您她早就不在人世了,不是吗,您供给了她一日三餐甚至衣、行…”
“元子,你若是闲的难受大可出去透透气或者上你的房间去,何必跟我在这里说一个不相关的人呢?”
"不相干的人吗?不是您教会我善良教我与人为友的?这会子不会又认为我不该多管闲事吧。”
"她是一个精神分裂者你救不了她,我可以为她提供生活上的支持但是你不一样,不要去打扰别人了。”
元子愣愣地站在那里感觉再睁开双眼世界已变,一向善良的外婆竟在天赐一事上与她发脾气,甚至原本活菩萨似的这位老人竟然呵斥地多管闲事,行啊,那就出去略透透气消停一会,瞧瞧到底谁是对的。
元子走了出去,眼前仍是不可置信,外婆的眼里透着严厉的光却又有一丝茫然,她真的真的不愿详尽展开一起聊聊吗?
元子走在镇上的街坊,漫无目的地逛着,烦恼着,一直以来的善良甚至让她觉得在有方式帮助他人时放弃无异于明有解药却不供人治病的医生,这是她最不能忍受的恶行之一。
她之所以如此担心,在她自己分析想来,除了本身的良善与端正的三观以外还是有一些私心的,这一点点的私心大概是一个感性的女学生对于艺术本身和艺术家的崇尚和对天赐本身的好奇,还有,如果帮她治好了病,是不是就能和她成为朋友说服她展示被锁在蓝屋的那些珍宝,这样它们就实现了价值,如若幻觉继续折磨着天赐,那么这些珍宝就会被崩溃的艺术家自行灭那么蓝屋里的艺术品就不再是珍宝,不再是众人眼前的珍宝。
当临近黄昏的时候,元子从镇上唯一对精神疾病有过研究的退休医生的住所返回,而她的想法却莫明地好像在什么时候为人们所知,甚至所有的惊讶的、同情的、谩骂的、睡弃的、怀疑的眼神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在这个可怜的女孩身上,仅仅是因为她对一个被人视为疯子的老妪表示同情和赞赏并试图施于援手。
此刻的车马,路人好像都不似往日那般喧闹,却处处写满了两个大写的讽刺。元子就这样伴随着难得的宁静和房人看来相当不好的一种境遇心不在焉地回到了外婆的院子,这段本不长的路她足足走了近两个小时,再次回到家时太阳和霞光也已经渐渐隐去了。
当一个人经历了一件令自己难堪甚至痛苦或被他人极为不认同,怀疑的事情时,他的感受几乎不会立即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但当他一个人的时候,当他独自对着浩瀚的宇宙把这件事情来来回回回忆分析上百遍的时候,他会比正在经历此事的时候痛苦或难堪上百倍,就好像自己走在大街上被人来回地嘲讽与赤裸裸地在动物园里被当成一种专怪的动物来回审视指指点点的区别一样。
直到现在元子想不起来自己的这一天是如何熬过来的,白日里的云淡风轻在夜里细想起来真觉得当时应该是一分一秒煎熬着过来的,这是一种特定的情况,对旁人而言情况是恰恰相反的,而元子恰好是那极少的个例,她坐在床上,半倚着墙壁,忽然觉得累,而且是四肢力的那种累,她没有大哭一场的劲儿没有哭的心情也没有哭的权利。
她坐了没一会儿,就浑身瘫软地仰卧在了床上,脑中仍然是老医生听到自己的描述后惊惶的神色和闭门前的一句…我帮不了你。丝毫不掩饰的怀疑和带有讥讽的刺耳语气合成的一句短句在空气中缓缓飘入元子的耳中,她静静地竭尽全力避免回想着,而回忆又自个儿地翻腾出来了。
约莫十年前的一个令人陶醉的午后,她被众人——即几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孩子抛在角落,好像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想起狭小的柜子里还藏着一个孩子,她故意轻声咳了咳,发出一丝声音只为引起别的玩伴的注意。原来真的有人玩捉迷藏巴不得第一个被找到。她多希望,多希望他们中的哪一个,任何一个随手拉开柜子,然后得意洋洋地大喊一句,“瞧,我找到了元子。”而不是一句悻悻叹息,“唉,她不算啊。”
是啊,和别的孩子不同,她玩捉迷藏,不为赢得游戏,只为能被人发现,被人注意,哪怕做那第一个被揪出来的笨蛋。然而这一点点可怜又奇怪的小企图却永远得不到满足。
“人全齐啦!”一个女孩绽放着过分灿烂的笑容欢呼着,“我们走吧。”
幼小的元子悄悄从衣柜中爬出来,她宁愿这样的召唤是为了诈她出来也不愿发现真的没有人想起元子这个人。
一个小男孩扔下手中的眼罩,小声地说,"好像,还有元子没有过来吧,要不要继续找一会,去那个衣柜看看呗?”
“哎呀,元子又不说话也不怎么玩儿,没有她也没事啊,再说了,元子看上去就痴痴傻傻的,估计想不到躲到那里吧。快走吧,我们去那边玩儿!”另外几人催促道,"再迟就来不及了!”
元子好像忽然就想到了二木头贾迎春,想到了旁人眼中她的木讷茫然。只是过于年少,并不明白有一个词叫作“理解”。
如果这话是对她说的,她该何其幸运啊,可惜她就是别人口中那若有似无的主人公,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呢?为什么要这样?我们明明是同类,一起嬉戏的孩子。
她从衣柜旁走过,孤身一个人寻找着余下十几个孩子,在这个废弃的广场转悠着,如果不是自己这么懦弱这么不同这么奇怪又内向,她也可以和他们真正地在一起玩,沐浴着这明亮又温柔的一束月光。为什么她不同呢?她哪里不同?她自己都不知道。
走着走着,不小心撞上一个黑影,她惊恐地抬头,下意识退后,只闻一声怒斥“长没长眼睛,终于抓到这些小鬼们了,整天跑来瞎闹赶紧走开,不许再来这里了!”
元子想跑开,却只是灰溜溜地着墙走。
“我说你这个小孩儿怎么回事,让你走就快走,磨磨蹭蹭的干什么!我怎么这么倒霉啊,碰上了你,唉!”责她的人不耐烦道,“再让我抓到就不只是这样了。”
“我今天也…挺倒霉的,其实…我的每天都不怎么样,都挺倒霉的。”元子很想开口说出压在心口的那句抱怨,却只是畏畏缩缩地对上那人不耐的目光。
她在门上碰到了那些孩子,她刚要开口诉委屈,不料让带头的七岁男孩抢先了,她不开口,始终不。
“我们都看见了,你害得我们都不能去广场玩了,你不能跑开吗?”
“就是啊,我们怎么这么倒霉,摊上你这个傻子。”
“唉走吧走吧烦人死了!”
这时的元子正坐着,小声呢喃说“我确实挺倒霉的,所以你们离我远点吧。”
她不够可爱,缺失幸运,木讷茫然,不知所措,不被理解,怪异孤僻……年仅五岁的小孩子的小脑袋里是怎么一时间在蹦出这么多词语的,她也不知道,只是一时间觉得这些词语,还有世界上许多词语都可以是一个又一个悲伤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