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时刻刻》是前段时间读的一本书。作者迈克尔·坎宁安通过三条线并行叙事,讲述三个女人的一天。
图为同名改编电影的日版海报
20世纪20年代,在伦敦市郊的里士满创作《达洛维夫人》的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
20世纪50年代,《达洛维夫人》的读者,怀着第二个孩子的家庭主妇劳拉·布朗;
20世纪末,绰号“达洛维夫人”的纽约女编辑克拉丽莎。
我在等公交的时候读,在排队买饭的时候读,在一切时间缝隙里读这本书。它叙事精致,大量心理描写笔触细腻,节奏舒缓。正如书名,它就像无声的时间,毫无违和地渗透进生活中。它就是平凡生活中的时时刻刻。
***
1923年的一天,弗吉尼亚·伍尔芙从早到晚都在构思她的小说,其间招待了来伦敦游玩的姐姐和她的孩子们,她决定在书里让达洛维夫人活着。1941年3月的一个晚上,弗吉尼亚给丈夫留了遗书,匆匆离开了家,朝河边走去。她在大衣口袋里装上石头,一步步走进冰冷的河水。
二战后的洛杉矶,这天是劳拉·布朗的丈夫的生日,她和儿子一起烤了蛋糕,准备好了给丈夫的礼物和晚餐的食材,见了一位身患癌症的邻居,午后将儿子交给拉奇太太托管,一个人驾车去市中心一家旅馆开了一间房,读那本《达洛维夫人》,她突然意识到:了却一生与在旅馆登记住宿一样容易,一样轻而易举。
而在20世纪末的纽约,出版编辑克拉丽莎出门买花,准备为罹患重病、神志不清的诗人前男友理查德举行聚会,庆祝其获得卡鲁赛斯奖,却目睹了理查德从窗前纵身一跃、跳楼身亡的一幕。
***
开始时,我很抗拒它频繁的“死亡”设定,一直以来都很厌倦用死亡和性来铺陈内心、推进剧情、结束故事的小说。的确,这两样东西都具有某种强烈的异质气息,都是人们在生活中不想面对或不敢坦露的暗面,也都容易产生更深层的潜在意味。但是,它们在文中出现还是令人失望,主要是乏味。死亡和性,应该被单独地、负责地思考和审视,只作为它本身,而不是作为一个看似玄幻的意象,一个暗喻。看似很美,却不够真诚和勇敢,有点套路。
但当我读下去,才渐渐感受到那无处不在而又无处诉说的绝望,比死亡更可怕。
***
弗吉尼亚·伍尔芙的一天结束时,她想:
这是一个普通日子的结束。在一间未开灯的房间里,她新近写的小说的稿子便放在写字台上。她对这部小说抱有很大的期望,然而此刻,她又担心这部小说最终会因写得干巴巴,淡而无味,缺乏真实情感而夭折。她和瓦妮萨(伍尔芙的姐姐)在厨房里只待了几个小时,但她心中的感受——那种强烈的满足和极大的幸福感——已经荡然无存,一去不返了。
还好,没什么。她仍是她自己,站在这儿,家中仍有丈夫、仆人,地毯、枕头和台灯。她仍是她自己。
布朗·劳拉独自出门时,她想:
此时此刻,她可以是任何人,驾车去任何地方。可两小时以后,人们便会惊慌失措。最迟到六点钟,拉奇太太便要四处打电话。若是那么晚,她便要解释一番了。不过从现在起,她至少有两小时享受自由的时间,真的。她只是个开车的女人,仅此而已。
她躺在酒店的双人床上,想:
这样子就是在发疯吧?她从未想过发疯会是这个样子--当她想像一个人发了疯,她想到的便是尖叫、大哭和胡言乱语;但她的状态似乎清楚地说明,还有另一种发疯的方式,一种文静得多的方式,那便是极度麻木、绝望。
她总是对自己说:
她和其他母亲一样,全身心的爱着她的儿子。她爱自己的丈夫,与他结婚可谓其乐融融。……她不会绝望的,……她将悉心去爱儿子、丈夫自己的家和职责,去爱自己所有的天资。
克拉丽莎买花回家:
她沿着一条无形的绳索,朝位于上东区的地铁站走去,走过明天、后天、大后天,直至自己生命的终结。
她觉得自己能摆脱这种生活,她可以完全跳出这种生活的圈子,回到自己的另一个家里去,那儿没有萨莉,也没有理查德,惟有克拉丽莎真实的自我。
克拉丽莎从包装纸里取出鲜花,放在洗涤槽里。她心中感到失望,同时又感到极大的欣慰。其实,这儿就是她的居室,有她收集来的瓷钵、她的室友、她的生活。她无意去过另一种生活。她的心绪恢复了过来,如往常一样,既不得意洋洋,又不颓废沮丧,只是原来的她--克拉丽莎·沃恩,一个幸运的、事业上受人尊重的女人。
迈克尔·坎宁安在书中说:
我们以为令她悲伤的事情很普通;我们也不明白。
***
这“时时刻刻”存在、天罗地网一样罩住你而挣脱不了的东西,是什么?——它就是生活的庸常。当然,很普通。主人公敏感的性格,将这微小的困惑放大。也许,此刻的你感受不到,但说不定生命中的某一刻,就会生出和她们一样的绝望来,只因每个人都不能幸免的存在于庸常生活里啊。你的年薪从5万到10万再到200万,从职员到科长再到部长,本质上都不会发生改变。即使才华横溢如伍尔芙夫人,还是逃不了。
诗和远方不可能是生活。生活是伍尔芙满无时无刻不在构思的小说,是折磨她的头疼病,是不得不和佣人和亲戚沟通的相处之道;
生活是将劳拉·布朗作为令人鼓舞的源泉的儿子和丈夫,是永远做不出的完美蛋糕,是铺床、吸尘、准备晚餐;
生活是克拉丽莎叛逆的女儿,是罹患不治之症的天才前男友,是买花、做饭、某次聚会。
她们是谁?伦敦的天才作家、生活美满的全职妈妈、事业有成的出版编辑。她们反复确认自己的身份,以这种方式来消解无力,压制慌乱。
听到或读到过这样的场景:下班回家,车到楼下还是会坐在车里发呆,哪怕十分钟也好。
好多人深有同感,可家中真的有多么苦难重重吗?不见得,无非是日常生活和关系。你的亲人、爱人、孩子,吃饭、交谈、睡觉、看电视。你爱着的人们,你赖以生存的一切,幸福的源泉。试想一下,他们,这一切,凭空蒸发,你会怎样?
这就是无解的悖论啊。人是天然受困并绝望的,也是天然热爱生活的。人们渴望自由,又害怕失去掌控感。
这本书并没有对此作出解答,它只是把一切赤裸裸地铺陈在你面前。如果非要有一个答案,我想,那种对生活绝望的爱,不如就放在书里、歌里、电影里吧,不要去惊醒身边熟睡的人们,像一首老歌中唱的那样“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梦里有你追随……”这不是什么积极的观点,个人认为它更像是悲观主义土壤里开出的花朵,也许更具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