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个寝室的六名同学，约定硕士毕业后每年聚会一次。留在大都市的室友们豪爽买单，快意分享生活；我跟着吃吃喝喝，欢喜傻笑。十几年过去，我只能偶尔回去。聚到一起，总有人倾诉，总有人吐槽。各种不顺，还有忧伤。

我呢，总在一旁陪着，心底默默地想，我好像一无所有，又好像觉得自己拥有无数。

01

那年我在武汉读硕士。假期结束后，我乘上火车回校。

新世纪初期的那几年春运，火车站人山人海。我好不容易买到一张坐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自己和行李挪到座位边。

车厢里人挤成堆，空气不通，温度攀升，我热得不顾形象，脱掉羽绒服，还喘不过气来。

时间一分一秒都煎熬，大家都沉默着，我竟在这煎熬中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过来，发现热气终于下去，空气也变得清新，我马上站起来扭扭身子，忽然醒悟过来，自己之前一直靠在右边那位乘客的肩膀上。

他穿着军装，坐得笔直，此时正闭目养神。

我脱口而出的话噎住了。我不想打扰，但更是被他轮廓分明、微带笑意的英俊的脸庞吸引，忍不住也面带笑意，明目张胆地欣赏起来。

但还没看上几秒钟，他忽然睁开了眼，警惕地望着我。我一个激灵，脸变得绯红，又装作寒冷，把羽绒服拿起来披在身上，旋即想起靠人家肩膀一事，赶紧结结巴巴向他致歉。

他看了我一眼，简单地说了一句，没事儿。又闭上眼睛。

一道剑眉真是炯然有神。

我坐直身子，也闭上眼睛，但哪里还睡得着？

脑袋里无数个镜头飞驰而过。

我是看武侠小说长大的。书中那些经典人物，男女主人公相遇的镜头在我心中烙下深刻印象。我常品味着故事情节和人物，很快进入梦乡。也难怪宿舍里的姐妹常笑我：不谈恋爱，“读书读痴了”，“最佳恋人是靖哥哥”……

我闭眼想着，不由得笑出了声。这声音把他惊了一下，他看向我说，请问，你还好吧？

我瞟了他一眼，心里感觉到脸红，哦，怎么了？

他有些困惑和着急地说，你刚刚忽然笑了，你知道不？

我坐正了说，想起一些高兴的事情。

他有些恍然，哦，马上要到学校了是吧？哎，真好。他忽然叹了口气。

我又笑了，把疑虑像倒豆子一般都说了出来，难道你不是上学么？干嘛叹气？

他的眼里透出一些哀伤，我工作了。我的工作，不好说，我常年在外……

我“哦”了一声，看了他的军装和面前简单的行李，忽然有点明白，然后我又不讲话了。

火车很慢，好像每个站点都要停一下，而且停留时间漫长。天渐渐亮了，车厢里又喧闹起来。不时有人找位置，有人聊天，更多人在找吃的。

我的胃开始隐隐作痛，为了赶火车，我没来得及吃晚饭，作息一乱，老毛病就犯了。

他一直稳稳地坐着，好像在休息，也好像在沉思。

我飞快地拿起行李包，慌慌张张翻找吃的。我知道如果不找点正经的东西，我的胃会更难受。但是，我翻遍了两包行李，发现除了饼干就是泡面，而这东西对我来说，在胃痛的时候吃了会更痛。

这时，火车还没有开，外面小商小贩的声音此起彼伏，我痛得低吟起来。

他忽然觉得我有不妙，赶忙问我，请问，你还好吧？

我哭笑不得，胃部的痉挛使我开始冒汗。过了一会儿，我才缓缓地说道：我胃疼……

他忽地站立起来，高大的身躯一下子遮住我的视线。他说，你等我一下。说话间，他已经扒开身边的行李，边走边叫“请让一下请让一下”，很快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

他是下车去买吃的，还是去餐车厢了？这一去得多久？要是火车开了还没上来怎么办？……

我又痛又担心又害怕，不久，脚下晃了一下，火车启动了。

我揉住我的胃，低沉着头，眼泪有些冒出来。

不知又过了多久，我的眼面前模糊地出现一双军靴。我马上抬起头，见他开心地笑着，端着一碗热粥站在我面前，我的泪珠子忽然成串滚下。

皮蛋瘦肉粥，车站私人售卖的食品，虽然用料少了点，但是那点淡淡的咸味，入到嘴里，就如神丹打开通道一般，不安分的脾胃顿时得到了安慰。等到几口粥浸润到胃里，我马上感觉有些舒缓过来。

我边吃边问他，你不吃点么？这粥还不错。可是话出口，我感觉自己脑子太笨了，刚才他着急给我买吃的，怎么顾得上自己吃？

他说，我不急，现在还早，一个多小时后，我就到武汉了，我下车后再吃。

我说，哦，你到武汉下啊？我心底有些狂喜。

他说，对的，去那里有点事情。

我说，我也是在武汉下，我请你过个早吧。

武汉人把吃早饭叫过早。

他尴尬地笑了，想找点什么词拒绝，但是，我不容他讲话，就接着说，别客气嘛，武汉好吃的太多。

我们简单地在武昌火车站吃了热干面。闲聊中，我得知他家在乡村，两个姐姐已出嫁。他比我大三岁，高中毕业考上了提前批军校，从此走上部队里的科研道路。

分别时，我厚脸皮地要求交换了手机号码。

我学业繁忙，任务接连不断，虽然晚上偶尔会有某种期待，但竟逐渐放下了这件事。

没想到过了几个月，他给我打电话了，说他会到武汉出公差两个月。

我一下子惊喜过望，热情暴涨。知道我这次偶遇的宿舍姐妹都笑我重逢“靖哥哥”，说我的缘分终于来啦。

我们白天各忙各的，晚上有空会一起逛城市夜景，走遍武汉名街名巷，度过了一段甜蜜时光。

后来，我们就成了恋人。在我硕士毕业的那个暑假，他破天荒地请了半个月假，我们见了双方父母，并领了证。

从那以后，虽然我们多数时候分离，但我每天都怀揣着小小的秘密，感觉幸福无比。我在学校读博，无人时会哼起歌来；在外面做课题，接到他的电话，心能悠扬一整天；有时候忽然觉得冷落，但只要一个短信，我马上转怒为喜……

02

半年后的一月份，我忽然发现怀孕了。而这时，他家传来消息，公公病重，需要到大城市动手术。同时，他要在广东待很久，为攻克一个项目，恐怕很难有时间照顾家人。

我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压力，一下子变得犹豫不决。

很显然他分身乏术，或者隐隐觉察哪里不对劲，一连几天都不给我打电话，直到某天黄昏，我接到了这样的短信：不管你如何选择，我都会感谢并祝福你。

我泪如雨下。他是敏感的。

这时，我父母也知道了我的事。本来我从小成绩好，任性，许多事情我能自己做选择。他们也给予我很多自由，包括我结婚。

我妈给我打电话，跟我说，我们是教师家庭，你是我们唯一的孩子。你嫁给他，我们事先就问过你，一定要想好，可能会有很多苦头。你现在面临困难了，自己怎么定，我们都尊重并尽量帮助你。

听到妈妈的话，我忽然觉得郁闷了几天时间的心坦然下来。

是的，我性格单纯，适合读书，也喜欢读书，但是在我心底，继续读书跟他比起来，我当然觉得他更重要，我腹中的宝贝更重要。不管生活怎么艰难，我都希望我们能够生活在一起。

我辍学了。知道这个消息的亲朋好友们，纷纷劝诫我：不值不值，说起来嫁的人本身还不错，但是农村家庭拖后腿，他没有高工资，还要跟着他天南地北，……好好的大都市里的高校不待，干嘛要去吃苦，以后有得你后悔的……

我只是安静地写我的求职信。本来，我可以叫他向部队申请，照顾一下，帮我找份合适地工作，能在一起生活就好；但是，我觉得我自己可以。

可没想到事实是那么无情，怀孕的女人哪里找得到工作？而当务之急不是找工作，而是给公公动手术。

我几乎一无所有地投奔到他身边，他只是久久地搂着我，我们良久不说话。

他筹了一笔钱，给公公动手术。我说我刚毕业没钱，但是可以问我爸妈拿一些。他拒绝了，说，我们现在还可以，万不得已时，再向爸妈开口。

他所在的部队听说了我们的遭遇，给我们安排了房子。等公公顺利动过手术，婆婆在医院照顾，我也每天去医院探望。我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但每天爬楼，跟医生交流，给公婆送饭，……都不在话下。

我边忙活这些，边复习考公务员。

几个月之后，公公出了院，我也生下儿子。公婆帮忙带娃，我也考上当地公务员。工资待遇好，上班时间比较灵活。

一家人终于安定下来。公婆健康，孩子活泼，我们常常一家人出去郊游。

每逢夜深人静，我们无数次地回忆我们的故事。他说，我这个人一直没什么运气，但是老天对我很好，给我送来这么好的一个老婆。又正气，又漂亮。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正气？

他说，嚯，有个女办事员，倚仗后台，对一个农妇骂不绝口，你不是一下子就怼回去了？

我说，你看见了，不嫌我幼稚，这么说话？

他说，我心底自豪呢！像个侠女简直！我服你！你说，我们又不求升官发财，为什么要助长他人气焰？

我又说，天底下漂亮的多的是。

他说，可是像我老婆这样又有才华又这么善良，优点数不胜数的，可不多见。再说，我老婆哪里不漂亮？在我眼里，你永远最美。

等到孩子一岁，他又接到命令，要调到云南某地。

他迟疑了几天，才对我说调动的事情。我听后，陷入沉思，一时之间，对眼前的一切非常不舍。

他目光闪烁，不敢看我，很久之后，终于开口了。

他说，我从小是外公带大的，我外公幼时放牛，差点被日本人打死；十几岁时，就被抓丁，……受尽折磨，我听他讲故事，就觉得我长大了，要厉害，要能保护更多人。自从高中毕业，上了大学，就认定了现在的自己，不会改变。你不同，你一直都有更多选择。你放心，不管你选什么，我都感谢你祝福你。

他的眼睛里含有泪光，可能说到心底处，不敢多看我。

他的表情叫我心疼。我说，我不会改变的，为什么你在工作上这么死心塌地，我就不能对你也死心塌地？

他的眼神里，带有忧伤，他说，你看看你的同学，大都市，豪车美宅，想买什么，都能轻易到手。你跟我难道不觉得亏么？

我的眼泪涌了出来，激动地说，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我么？

他走过来，帮我擦眼泪，说，我不是不懂你，我是怕委屈你，跟我去那么偏僻的地方。我不想叫你跟我吃苦，不忍心。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对于我来说，没钱，可以吃得差一点，穿得差一点；孩子教育没资源，我们可以自己带着教，教他渐渐独立。但是，和你分开，最委屈。

他的眼泪溢出眼眶，握着我的手久久不放。

我义无反顾地辞职，去了云南，进了一家私立中学教书。

日子对我而言，本可以像从前那样，平静地过下去；但没想到，一岁的孩子和公婆都不适应那里的生活。孩子经常生病，两岁多了还常常生病的，跟同龄人比起来，不管身高还是体重都差了一大截。公婆呢，年纪大了，总是窝在家里闷闷不乐，经常听到他们说老家的事情。

终于有一次，在孩子又一次发烧住院一礼拜后，我决定搬迁到他老家去。

他听说后，觉得我真是疯了。

我说，没错，我们不只是两个人一起生活。

他说，哎，你不能这样，我何德何能，怎么承受得起你这样的爱？

我说，武侠故事里，行走江湖的人，最重情义，何况我们一起经历这么多年？

我到了他家所在的县城教书，一晃已经好几年。公婆安心养老，儿子养得很壮。

最近，我们添了一个女儿。他也调到了贵阳，回家越来越方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