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67年腊月,在我出生前一个月,文化大革命的余威还残存着,到处弥漫着派系纷争,并且从城市蔓延到乡村。
腊月天,乡村的夜漆黑寒冷。一群人从我家低矮的院墙上跳进了院里,直接砸开了房门。
胆小懦弱的爹就坐在炕上瑟瑟发抖,娘护了我的哥哥姐姐们,目睹了家里惨遭肆虐的整个过程。
这群人在屋里,翻遍了所有可以翻的地方。柜子倒了,已经做好的布鞋被东一只西一只乱扔得四处都是;咸菜坛子碎了,腌好的萝卜白生生洒落了一地。
这群人无果而去,家里被翻的七零八落,娘和姐姐一起收拾着一地七零八落的东西,却没有任何力量替自己讨回公道。
第二天,爹就病了,神志不清,胡言乱语。
那时候,姐夫和姐姐已经定了结婚的日子,就在过了年的正月初七。姐夫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中药,针灸都用上了,疗效却微乎其微。
偶尔,爹也有清醒的时候。看着娘和娘越来越大的肚子,分娩的日子越来越近,爹说:养活不了啦,给人吧!
娘流着泪,托人给我找到太原的一个好人家,娘是希望我离开这个穷苦的家以后,能过上好日子。
娘没有再给我准备小被子,小衣服,就等着生下来,把我送养出去。
正月初七,姐姐出嫁。正月十一,娘生了我。半个月后,太原的人家来到家里抱我。
据说,我的样子白白胖胖,特别招人喜欢,抱养我的人家也喜欢,可是哥哥姐姐舍不得,大家哭作一团。
娘第一次在人面前失了诚信,告诉人家说:回吧,对不住了。
我就被留在了家里,留在了娘的身边。
姐姐曾说:爹的一件破棉袄,就成了我御寒取暖我的小棉被,盖着盖着我就长大了。
【2】
我记忆里的自己小时候胆子很小,现在想想应该是我在娘胎里受到惊吓的缘故。
我能有记忆的年龄是在四岁,我记着每天还缠着娘吃奶,仿佛有了瘾,想戒也戒不掉。
比我大一岁的孩子可以上幼儿园了,我也要去。娘说:老师不要吃奶的孩子。我说:那就不吃了。真的就再也不吃了。
于是,我和比我大一岁的孩子成了同班同学。
我很聪明,学啥也快。老师布置了作业,总是第一个做完,而且全对;我喜欢坐在炕上看娘做针线活儿,娘用剪刀剪个大鞋样,我就用小纸剪个小鞋样,而且,总是剪得很像。
而爹在我的幼小的心灵深处,就是一个称呼,我没有体会到有爹的好,更多的是害怕,我的童年每天在胆战心惊里度日。
只有在晚上,我早早地睡在炕上,娘就给我讲故事,我才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爹不喜欢人多,越是人多,心情就越发焦躁;越发焦躁,就越发脾气。爹发脾气的时候,打人,追着我和三姐跑。我和三姐吓得直哭,娘听到了哭声,会马上站出来保护我们,爹其实怕娘,慢慢就恢复正常了。
每到过年除尘,就是我和三姐最苦难的日子。我们俩常常会躲出去,不敢回家。长大后我明白了,是因为除尘的时候,所有的家当都会被翻登出来。这样的场景对于爹,几乎就是当时的情景再现,爹的情绪就会被刺激得兴奋起来,而我和三姐就成为他发泄的对象。
爹的病,一直不能治愈。他犯病了,欺弱,欺小,招惹邻居。娘因为他,经常给邻居赔着不是。
【3】
我长大了一些,爹的病却因此成为我的不齿。
现在想来,少时的我是自卑的,这样的心理阴影伴随着我的整个年少成长历程,甚至影响了我的人生。
爹在平时的时候,常常把手捅进袖筒里,然后小步挪移。他经常自顾自说话,从不不和人交流。或者冬天坐在有阳光的地方晒太阳,夏天在背阴的地方乘凉。
他不能再做体力活儿,但有的时候,自己就跑了,我们开始满村子的问人寻找。爹走的次数多了,我们也渐渐找到了规律,他能去的唯一地方,就是家里的自留地里,而且每次去的时候,都手里拿了镰刀,爹应该是想起来要去收割庄稼。。
平常爹一个人待着,看到人过来的时候,就会数念起来,不住地重复着说一样的话:某某好,某某好!
爹的这句话被淘气的男同学演绎的相当逼真,并且成为他们取笑我的唯一话题。
尽管我学习好,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可是这并不能阻止他们的顽劣。而这样惟妙惟肖的模仿,让我感觉到了一种耻辱,我甚至有些憎恨爹,一直觉得是他的存在给我带来了奇耻大辱。
后来,我考上高中,离开了根生土长的故土,离开了那些曾经相伴的同学,心里终于卸下了十几年积压在心头的重负。
【4】
高中毕业后,我回到村里教书,爹犯病的时候,不再影响到我,遭殃的是家里顽皮淘气的侄子们。
我和爹交流得很少,每天里给他端饭,收碗,仅此而已。
二姐会经常回到娘家来,给爹剪指甲,理发;二哥三哥三姐会给他在冬天烧炕,爹不高兴的时候,打二哥也打三姐,但是爹从来不惹三哥,因为三哥平时不苟言笑,爹总喜欢欺负好人。
我很少给爹做过什么,因为我是老幺,也因为从小自大,和爹相处的状态一直处于畏惧和疏离。
我结婚了,我不知道爹高兴还是不高兴。爹喊泽的时候,总是喊着我的名字,自他去世,也一直都是。
第二年,我生了儿子。百天之后,我抱了儿子回娘家,爹有时候也会伸出手来想抱抱儿子。看着他急切地眼神,就把儿子递到他怀里,爹抱着,就一下。
爹去世时是在春天,天气很暖了。那时,儿子八九个月大,因为支气管肺炎刚刚住院回来。
爹已经不吃不喝两三天了,我进了窑洞里看他,他看到我,想跟我说话,但是声音已经很微弱。
我把耳朵贴近他,他说什么我听不清楚,但是我听到了爹说“孩子”。
我问爹:是问孩子么?孩子病好了。
一会儿,爹看我,又和我说话。我把耳朵再次贴近他,他还是在说孩子。
我问爹:你想看孩子?
爹点点头。我看向姐姐,姐姐说:娃才出院,又太小,算了。
我看到爹,已经气息微弱,只是在呼气,没有了吸气。
后来爹一口,一口地呼气,很艰难,像是在努力逮住自己游丝一样的气息,可是渐渐地什么也没有了,爹停止了呼吸。
最终,我没能让爹看了儿子一眼。
爹在他人生的尽头,没有任何的不舍,只是惦记我刚刚生病痊愈的儿子。
爹去世时七十四岁,我二十二岁,这是我二十二年里唯一感觉到的父爱,虽然只是一个瞬间,但是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尽管爹的一生,卑微而脆弱,尽管爹的命运,在痴痴傻傻中终结。但是不管他清醒时,还是恍惚时,或者是濒临生死的转瞬,他的心里只念起我,念起我的儿子,我终于感受到了父爱如山的凝重和厚实!
从小,我害怕被人抱走,尽管抱养事件过去多年,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一段笑谈,但也成为了我心中无法释怀的梗。
我却从未后悔没有离开这个贫寒的家,家里有娘的慈爱,哥哥姐姐的呵护,还有爹的痴憨。
我想,爹一直是想给予我更多父爱的,只是他已经没有能力透支他生命的能量,在他生命的弥留之际,他用另一种方式让我懂得了作为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厚爱!【无戒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