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老浴室和羊肉汤有一类似:起于秋风时节,做一冬生意,到初春开始清淡些,再要宾客盈门,又得到秋天了。张杨导演过电影《洗澡》,若是以里面的老北京浴室为范本,江南的公共浴室大略与之格局类似:男浴室进门是大厚门帘,床铺。各人分发衣柜钥匙,脱净了入池,像下饺子似的一堆人泡着。
浴池旁另有冲淋设备,但大家常不屑。扬州彦曰:“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所以,这活动与其说是洗澡,不如说是泡澡。实际上,我们这里有洁癖或稍讲卫生的仁兄看到那浴池水常大惊失色,大呼“这也叫洗澡?”近些年的浴室大概有所改善,会在池旁张贴“肥皂不许入池”的标志,但早年间的工厂浴室没这么严格。我小时候常去无锡船厂的浴室,到的晚了,池水就成了肥皂汤。余华的小说《朋友》里写过个浙江式浴室,寥寥几笔便勾画出浴室的混杂感和温暖。泡澡的好处,其实也就在此。
常见的泡澡流程是这样:抱着浴具,以头或肩掀门帘子进门,找掌柜要了钥匙,边跟熟人聊天边脱衣服;茶房端上一玻璃杯绿茶上来;进门,找池边一角,放下洗浴用品,用脚试温水,搁两只脚进去,要是水烫,不免牙齿缝里丝丝的吸气,再过一会儿,半个身子没下去,直没至颈,水的烫劲包裹全身,先是暖,继而热,末了全身发热,像虾子一样发红,等全身开始痒起来,呼吸困难了,出水喘两口气,休息一会儿继续。如是者三,洗头,淋浴,叫擦背的,若是不擦背就出门,接茶房递的热毛巾擦身,躺床铺上,喝口绿茶,全身舒泰。
浴室里常有各种业务,比如擦背,扦脚,捶背,掏耳等。后几种服务叫的人少,除非那家的扦脚师傅确实有名。擦背倒很大众,夫擦背者,等于一通全身按摩,师傅使拧紧的毛巾全身一通搓。早年擦背有些贵,要这服务的人少,后来大家的日子好过一些,人人叫擦背,尤其是过年前,人人大方,擦背师傅就供不应求。擦背师傅有时看排队的人太多,就摇头苦笑:“我要你们的钱,你们要我的命啊!”
好的擦背师傅都能聊,不亚于一个出租车司机。比如搓肩时发现人缩肩,就警觉:“肩痛了?”一看谁腿上有疤:“那伤了?”然后就是一大通出口成章的养生理论。擦背师傅也得轮班,通常一个浴室有三到四位,哪位顶了一段,就披衣服出门客串掌柜。有些老师傅还打哈哈:“这个徒弟新带的,手重点,大家教教他。”我见过有两位师傅变成浴室当家股东之后,就经常负责递茶水和做掌柜,不擦背了,只看见老熟客来,赶紧脱衣服:“来了来了,给你擦一个!”
《洗澡》有个很浪漫的玩法:木盘诗搁白酒,泡在池子里的老人互相推着盘,饮一口。我们这里喝白酒的少,但喝完热黄酒来泡澡的人多。一般喝点小酒或羊肉汤来泡澡,全身舒暖,红光满面,真可以祛百病。
泡澡,其实很多时候就是泡个人情,江南冬天阴冷,周末除了麻将馆和浴室,实在没什么暖和去处。吃饱去浴室,在让人放松的氤氲白气里,在冰冷的人都会软化下来,脾气在硬的人到了浴室都会变和气。在家睡不着的老人家也来这里找睡眠。擦背也没什么人插队,冲淋浴彼此让着,我爸爸以前开玩笑:“都脱光了,没啥高下,雾腾腾啥都看不清,再争啥都不好意思了。”相熟的澡堂和相熟的混沌包子店一样留人。所以搬了家后,我爸每次洗澡还是开了20分钟车回老浴室洗。过年前我回无锡,跟爸爸去洗澡,掌柜的老擦背师傅一看到,站起来,把我爸扔过去的烟别到耳朵上,问我:“回来啦?”
“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