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陌路
汴京市民对于罗太后的生辰庆典津津乐道,有的说去过金明池,有的说去过玉津园,还有的说去过大相国寺内禅院。
去相国寺的必是家里有显赫亲戚,弘福法事要做足三天,前去观礼的多是诸戚里当家或者两府干将,除了太常寺,便是太仆寺和鸿胪寺正卿也只好在相国寺外瞻望,算是尽到心意。
去玉津园的必是外命妇,不管是封赠的,还是捐献的,总是有一顶诰命在头上。玉津园是皇家园林,罗太后到这里游览也算中规中矩,因此玉津园的聚饮皆是女流。一年之中外命妇们能得窥凤颜的唯一机会——正旦大贺时,她们总被内命妇和诸般戚里、宦官隔得老远,不是年高德劭的连太后声音也听不清。当然,这种百鸟朝凤的场面,免不了窃窃私语,好多姻亲冤家便是由此牵线,只能说天意难测。
去金明池的,自然是有些闲钱的老汴京,他们说起金明池总是多几分感情的。宪庙元熙之前,金明池四季皆有热闹:春季当属演武夺锦标为最,祖宗开国就有,到了高庙时已是表演居多;夏季则是龙舟竞速,十八位好汉博浪击流,只看谁轻便迅捷,这是穆庙时才有;秋季要看御前歌会,显庙时为了祝祷丰收的宫廷仪式,逐渐转化为一种民间庆典,到宣庙时正式挪到金明池举行,并向市民开放;冬季则是民间的娱乐,有的斗冰箭,有的斗冰滑,还有的斗冰——就是凿冰取冰。离着金明池近的人家去挖来冰块放到地窖里来年卖钱。
随着国用衰退,夏季的龙舟会和秋季的御前歌会便停了下来。龙舟会自北而南,在洞庭湖与宫亭湖【1】逐渐兴盛起来,加上原本就以龙舟会闻名的太湖,合称三湖龙舟会。御前歌会重新恢复了朝廷祭祀本色,不再对民众开放。今岁借着罗太后生辰,召集三十二名京师名腔,在金明池举办了一次小型的歌会,因由教坊司承办,皇城司维持场面,很是让老汴京们找回了几分御前歌会的记忆。
如今金明池的热闹只剩了春季夺标和冬季凿冰——斗冰是自嘲的说法并不能当真。
凿冰的都是苦命人,陆阿四记得阿娘说过这话。田家村里也有过去凿冰反丢了性命的惨事。当时他便觉得冰是极坏的物事,会索人命。等到长大,家里艰难时他还本能的拒绝了同村去凿冰的提议。但是二哥却大着胆子去了,并带回了两个饼,分了自己一半。当时二哥还没去和泼皮们厮混。
陆阿四放下手中的碎冰,将切好的蕃瓜放到碟子里,用削齐的碎冰填在中间。随手将一个小食盒打开,将碟子放好。转身去堂屋看了时辰,见还有三刻余暇,便回到屋里,取了毛笔出来,盛了半碗水,沾了沾在小桌子上反复练习着:
“大哥,我很好。娘好不好?你和嫂子呢?”
他忽然停住,发觉“嫂”字写的不对,又重新练过。如此反复多次,他练的极熟,才取出纸来写到:“大哥,我很好。娘好不好?你和嫂子呢?二哥回家么?附信一千文,存记。弟有泉。庚寅年八月十八。”
写完之后,陆阿四满头大汗。抬手擦过额头,满意的看了两遍自己写的第一封信,这才装进信匣里,贴身放好。
他回到堂屋看过钟表,便就去灶间取了食盒,赶去景灵宫西侧的进奏司衙门。
陆朝恩却不在衙中,军士不肯让他入内,文吏也懒得搭理他。他正着急,却见得相熟的小内侍,连忙打了招呼。那小内侍知他来意,上前说道:“四哥儿,押班去了宫里应差。不知何时能回。莫要干等,且回去歇吧。”
“那好。谢过蔡高班。这里面是切好的蕃瓜,下值时俺再来取。”
“成。”小内侍听陆阿四奉承他为“高班”,心情不错。
陆阿四见内侍走远,才转身离开。他摸了摸怀中的信匣,便寻开封府而去。开封府左近便是京师最大的驿铺,西城驿坊,专责收发东南六路以外各路的信件、文书。东南六路的信件、文书则由东城驿坊负责。
陆阿四入京以来还从没单独坐过马车,哪怕京师里的公共马车很便宜,他也还愿意用脚力,不愿意费钱。此时天时暖和,他光着脚走也不碍得,只是被陆朝恩训过,才谨记京师内走路必得穿鞋。后来担心费鞋,又用酒楼里丢弃的零散草料自己编了几双草鞋,走起来很便利,而且草鞋在京师里也穿的住——比乡下耐穿。
他既图景色,也图凉快,便沿着汴河大街往西走,遇到府衙正街——这却是他识得最早的四个字——他便右转,正看到开封府。陆朝恩带他入京,便就先来这里落籍,他当时只晓得画押按手印,并不知道详情,于这天下间最大的衙门,总是畏惧的很,生怕几个公人过来捉他去打板子。
时至今日,他对开封府的敬畏依旧,但也有了不少亲近感,刘家酒楼每年在开封府送验账本、勘合酒牌,他跟着师傅来过几次,公人们都很和善,有说有笑的便就办结了事,没有半分吃人模样。
西城驿坊就在开封府北侧,原是几处民居。石燕公改革驿政,高庙时海贸大兴,东南六路往来京师的信件文书激增,东城的驿铺扩成驿站仍旧不敷用,开封府时任大尹便是名相韩文忠【2】公,其租赁一处民居作为西城驿铺收拢两北三路信件文书,暂解当年东城驿站之困。后来历经五次扩建,由驿铺而驿站,最终成了如今驿坊的模样,十数间民居连成一片,各挂一路名牌,投信也好,取信也罢,只管按牌去寻。另有两间大屋,专做逻卒军铺,驻得天武军锐卒与开封府公人,少却许多聒噪难缠事。
陆阿四匆匆而入,却不防与人撞倒一处,这原是极平常——西城驿坊人多地小。不料那人却是个泼皮性子,听陆阿四河北口音便要讹诈他。陆阿四如今得了真传,只管喊军铺的兵士来评理——他还是有些怕公人。
那人见他喊来兵士,只得骂骂咧咧几句便走,并不敢真为难陆阿四。
陆阿四寄得信出来,便见讹他那人还没走,正在一辆马车前躬身而立,像是听人教训的模样。
陆阿四并不惹事,但心里却痛快,再叫你冤枉好人。
贾克朝在马车里训了家仆一顿,骂的累了,便就歇歇,反正李灵济还没出来,闲着也是闲着。正想再骂一顿排遣郁闷,忽地望见李灵济从延庆观侧门而来。他连忙吩咐家仆去迎接,自己则下车相待。
“怎好劳动宗甫久候。”李灵济未语先笑,一口正宗洛音听得贾克朝十分羡慕。
“应当,应当。李道长快请。”
两人先后登车,贾克朝便吩咐往他的别院,西城长生斋而去。
长生斋乃是一处竹园改作,除了几处屋舍和参道房,改动不大。贾克朝于此处用心不多,原是打算讨好族叔的,只是贾道之位高权重,实在没有闲暇来此。诸多使费倒是省下不少。李灵济却是不断夸赞这里灵蕴气足,算得上修道福地。
两人在参道房里坐定,贾克朝便打发了家仆走个清净。他亲自为李灵济斟了茶,又将麻席向前挪了些,问道:“道长那里可有好消息?”
“自是有的,河北路几个故旧都肯帮忙试验,只是作成的时日、价钱不好先讲。”
“原就如此。”贾克朝看来有些认命,“虽知那车船总是江面上多,却总存一丝侥幸。料来大河上下,竟是只有河中府造得了。”
“这却未必。”
“哦,可是道长有朋友能造得?”
“不曾有得。”李灵济摇了摇头,“贫道是说那河中府也造不得车船。”
“这……”贾克朝想了想点点头,“那就是另有强援了。”
“理当如此。李伯阳放荡不羁不假,却不是个好相与的。到底是李闻达的种,不会是无能之辈。”
“我倒是听人说,李家向步家提亲来着。”贾克朝疑惑道,“会不会是步家的手尾?”
“今日我寻你正是要分说此事。”李灵济摇摇头说道,“那步家一早就拒了婚事。李伯阳不过是一厢情愿。那步家大娘和他阿公前几日就乘船回返,此时只怕已到了扬州。随行的还有沈家兄弟。”
“沈家兄弟?倒是听说他们造了新车船,工部还提请采购几艘用来巡查水汛,只是都省没允。”贾克朝卖弄着自己的“耳聪目明”。
“不错。李财东亦借过沈家兄弟新船使用。”
“这便对的上了。”贾克朝便道,“如此,只需向沈家兄弟借船一观就是。”
李灵济摇摇头。
贾克朝皱眉细想,叹道:“错失良机,错失良机。此番他们回去,再想借船,某却是做不到了。”
那李开来能借船,正是因为沈家兄弟北上汴京,必有要事。李开来在京师经营有方,成事或不足,败事则有余,借船给他,纯粹是为了不让他搅局。贾克朝自然也能败事,但亦须得小心行事,才能借船。如今沈家兄弟既回返两浙,正是龙归大海,虎啸山林。上门借船只怕要讨好大没趣。
李灵济点头说道:“宗甫所见极是。为今之计,只合黄雀在后。那李财东在大河造不了船,自然要去江面里造。宗甫若是舍得,便派几个心腹,去两浙打探。苏州是沈家祖籍,经营直如铁桶一般。倒是杭州或可图谋。”
“我却没几个船工,只得派人在杭州招募一二了。”贾克朝闻言知意,“只怕沈家船坊不肯招人。”
“造船这种事情,防是防不住的,能偷师最好。偷不着,便让心腹之人去下定,买来一艘仔细端详。沈家既然肯替李伯阳造船,断然没有不卖船的道理。”
“不错,说不得就要买上一艘来看个清楚。”贾克朝下定决心说道。
“只是卢世子虽答允照价出货,不限何许人,但宗甫若卖给李伯阳,只怕两下便要反目成仇,若不卖给他,可有别处烟馆吃得下?”
“京里这许多烟馆,总不愁销路。”贾克朝不以为意。
“毕竟是干犯法禁。还是做熟不做生为好。”李灵济劝道。
“道长所言有理。”贾克朝拱手谢道,“某打算先与付大官人一些好处,图个长远。”
“付大官人与陈大官人只合做酒楼这桩太平生意,哪里有胆接宗甫的私货。”
“陆大官人倒也是老相识……”
“他是陶衙内的傀儡罢了。”李灵济颇为不屑,“宗甫若是信得过。贫道愿意为君分忧。”
“道长何时开了烟馆?”贾克朝说道。
“不曾开得。”李灵济道,“道门日衰,而佛门日盛。贫道很是痛心。因此精研几番法术,须得烟物相助,门下亦得道友奔走襄助,信徒有所恢复。可是愚夫愚妇不能持久,总需时刻提点,这烟物倒是颇有提神警命之效。贫道不自量力,愿为这世间多存一份道心。”
“道长宏愿,感天动地。在下佩服得紧。”贾克朝心里却道,你做善事也好,做恶事也罢,总要先谈好价钱,只这般发宏愿有个甚用。
“不敢当宗甫谬赞。”李灵济笑道,“若是贫道来收揽,一来也是有多少收多少,二来便是要两下分红。这事到底是宗甫主持,不知宗甫以为多少合适?”
“莫若二八分。”贾克朝见李灵济皱眉,又退让一步,“若是岁售一百万贯,便三七分。”
“宗甫莫要误解。某不是嫌少,反倒是嫌多了。”李灵济笑道。
“哎?”贾克朝拿起的茶杯又重新放下。
“道门日衰,并不是钱财可救。分红上一成便够,最多一成半。某一直仰慕贾参政修为,只是人微言轻,不曾得见谈说道法。实为憾事。”
“族叔甚律己。在下实在帮不上。”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李灵济并不气馁,“道门亦讲缘法。天机不称,自不能逞强。只要宗甫心念有记,肯说项一二。贫道已是感激不尽。”
“道长这就折煞我了。事情某便应下,只是还需等待时日。当务之急,是要得了那车船法式。”贾克朝想了想答应道。
“也好。贫道在杭州还有二三道友,正合帮帮宗甫,便由某来绍介。”
“有劳道长了。”
【1】鄱阳湖旧称之一。
【2】韩治(1057-1134),韩忠彦之子。官至左丞相,封卫国公。册立四朝的河北韩氏代表人物(韩琦册立英、高二庙,韩忠彦册立肃、显二庙),去世后赠侍中、魏郡王,百官素服三日,天子减膳。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