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是个善良正派的女人,但她没有文化,头脑简单,不善当家理财,每月的工资七弄八弄到月底生活总是紧绷绷的,更谈不上结余了。这个豪放而柔情的丈夫还把樱桃惯成了坏脾气,加上连着生育损坏了身子,所以她一不称心就要摔碗砸凳地骂,而薛金康这个大男人却总是嘻嘻地赔着笑脸。所以葫芦街的邻居都同情、怜悯薛金康,说他:“真是天数!命里注定前世欠着这女人的债,今生投胎来还债的。”
薛金康坐在樱桃身边,用自己一只粗大的食指,轻柔地为她抹去滚落在脸颊上的泪珠,轻声说了句:“你受苦了!”同时回想起昨天自己差一点饿死街头,夫妻就要阴阳阻隔,只能梦中相见,于是也忍不住两眶热泪不断涌出。
“蠢蛋!哭啥?婆婆妈妈的,给人看见多难为情。乖乖,别哭,别哭!”她伸出苍白而颤抖的手在丈夫的脸上抚摸着。她现在心里非常的快乐和满足,就把丈夫当作一个大孩 子那样来爱抚。薛金康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把那张脏脸擦成了大花脸。他朝着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薛金康抱起木板上裹着“蜡烛包”的儿子,有滋有味地仔细端详着那张红彤彤闭着眼睛痴睡的小脸,心里滋长出无限的幸福和自豪感。他想,“自己直到44才有了儿子,这一生也算没有白活。虽然几个丫头也挺好,但现在有了儿子心情到底不一样。儿子为老薛家留下一个种,一个传宗接代,光宗耀祖的希望,自己的生活也要翻开新的一页。”他打算要等这场仗打完,好好地工作,甚至还想奋斗一番,找几个技术好,靠得住的朋友合伙办一个小规模的铁工厂。许多老板不都是这样起家的吗?等他赚起很多钱以后,就有能力好好地培养儿子和女儿,特别是这个独生子,一定要把他培养成一个穿长衫的上等人……
到了晚上,兰娣在天井里把母亲分娩时所受的苦难和危险,以及福根叔一家如何出手救助的事,都细细告诉了父亲。第二天,薛金康带着兰娣到后楼跪地叩头,拜谢救命大恩。慌得奶奶和福根夫妇连忙拉住不肯受此大礼。薛金康身边还剩5块大洋,他一定要归还白福根买的分娩用品和接生费用。白福根推辞不掉,只肯收2元接生费,其他买的物品就算送点小礼。兰娣还来了半斗米,奶奶只肯收一半,因为她上次带来的米已所剩无几。
薛金康趁此机会,就把自己出门一天一晚发生的事,告诉白家,听得福根一家人摇头咂嘴,感叹不已。奶奶在一边连声念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菩萨有灵,保护好人啊!老薛呀!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现在又添儿子,真是命大福大呢。”这几句话,说得薛金康心里不知有多舒畅,多快活。
中国的穷人是最好说话的,也是最容易满足的。所有逃难在外的人,现在因为头上没有挨到炸弹,一家老小都还活着,就觉得非常的幸运,也算是老天保佑了。住在工场间里的人,他们与露宿在弄堂里的难民相比,更是十分的知足,有一种天上、地下的感觉。譬如,工场里有水电供应、因为有炉子能吃到热粥热饭、有一张可以躺直身子睡觉的地板、还能躲避日晒雨淋的苦楚、又比较安全,不怕随身所带的一点点钱物会有“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的忧虑。
但逃难在外,还是处处难:首先是,日本飞机到处狂轰滥炸,谁能保证工场间不挨炸弹?所以大家还是惊恐不安;其次是吃薄粥,一转眼的功夫,肚子就饿了,都处于半饥饿状态;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这里法租界的几条里弄都是老式石库门房子,没有卫生设备。三天过去了,原来里弄里每天清晨必来的倒粪车,垃圾车,现在无法在人堆里通行,所以这些石库门房子家家户户的马桶都满得溢了出来。其实人体的排泄与进食一样的重要,如果堵塞了,一定会把人活活憋死的。
现在福佑里的所有垃圾箱都已塞满,每个住在露天里的难民都在随地大小便,几天下来,差不多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许多人只能睡在尿渍斑斑的地上。所以徐家汇每条有难民的弄堂里,都是臭气冲天。
弄堂房子里的那些居民,急得没有办法,就不顾租界严厉的法律,去撬弄堂里的阴阱铁盖,把一只只满溢的马桶朝下水道里倾倒。工场间里,排泄的问题更为严重。以前开工时,工场里有三十多名工人和职员,老板在灶间划出二平米左右的地方辟了一个厕所间,放上两只大号的木桶,供职工使用,每天的清倒和清洁工作就包给倒粪车的工人。而现在几天下来,老少25个人使用这两只马桶,已经快要溢到马桶边了,而且黄三家那个十七岁的傻瓜儿子,他一直拒绝坐这两只大木桶,说坐在上面就拉不出大便。于是,他把大便,小便都拉在这间小小的厕所间里,其他人进去简直没有落脚的地方。那个小间里只有一个很小的通气孔,天气又热,那些污物一发酵,臭得没法说,薛金康一家就生活在厕所间的旁边,受的罪可想而知。这臭味很快向底楼的厢房里,天井和楼上扩散,当然底楼更为严重,弄得黄三天天骂娘说:“这种鬼地方,一天都不能耽了!”于是,他每天冒着炮火往外面跑。
薛金康也受不了,他愁眉苦脸地来找白福根商量,结果只有一种办法,把粪便往阴沟洞里倒,把两个粪桶都出清了。雪莲娘承担了善后工作,如洗刷粪桶,清洗厕所间。她是个很能吃苦耐劳的好主妇,花了半天时间,硬把地上新旧的污垢都擦干净。
这天,天老爷和穷人过不去,竟下了一天一夜的雨。“一阵秋雨一阵凉,”在露天避难的人们苦不堪言。第二天,弄堂里频添许多咳嗽声,难民中不少人感冒了,特别是老人和孩子,有的还发了高烧。于是,四周又传来呜咽哭泣声,咒骂声。眼看这天气就要转入秋风萧瑟,秋雨连绵的季节,人们在这阴冷的露天里怎么活呀?“这断命的仗到底要打到啥时候才能结束呢?”
“8.13"战争爆发时,上海有市民三百万人,人民陷入炮弹和大火的巨大恐怖之中。几天内,从虹口、江湾、闸北、杨树浦、南市、浦东等战区仓惶逃难到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难民有七十万人。这些战争的受害者,聚集在租界的弄堂里,屋檐下,店铺前,人行道边,穿着单衫,蜷曲着身躯,身边除了一个小包,或是一条薄被、卷席已一无所有,他们在饥饿、寒冷、疾病的痛苦中挣扎求生。
大批难民急等着社会的救济,不久出现一批难民所,如徐家汇慈云桥难民所、老北门民国路难民所、南市方浜中路难民所、大世界仁济堂难民所等。国际救济会每天用卡车向难民发放面包二十万只,难民所靠民间慈善团体的捐助发放干粮和薄粥,但终究人多食少,许多老人孩子和病弱者,受不了这种苦难而奄奄一息,每天有二百多难民因疾病和饥饿而死亡。
许多难民迫于生计,走上回乡之路。每天搭乘京沪和沪杭的交通线的约有三万人。而更多难民拥挤在车站广场上排队等候。但残暴的日本侵略者却出动战机,频繁轰炸手无寸铁,形销骨立的难民。例如:1937年8月28日,12架日机在南站大轰炸,八百人惨死,伤者不计其数;8月31日,日机在杨行汽车站轰炸,难民和伤兵死亡二百多人;9月8日,由上海去南京的难民列车,在松江站被日机轰炸,死亡三百多人;在南翔、苏州、嘉兴车站等处也多次被炸。据当时报刊登载称,难民因此类轰炸伤亡有数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