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昼夜的凄风苦雨,住在工场间里的人,更体会到这个小屋的珍贵。于是大家对黄老板歌功颂德,为白福根评功摆好。在这患难时刻,几户人家之间互相照顾帮助,关系更为融洽,连恶煞样黄三的态度也有了显著的转变。
这个白相人,这几天一直在外面跑,晚上回来总要带点吃食,如龙华水蜜桃、黄金瓜、珍珠米(玉米)、甜芦栗……。那个丑陋的大老婆拿个小篮子,给各家邻居多少分一点。这些小东西不值几个钱,但在隆隆炮声中能觅到就不容易。现在小孩子没有零食吃,所以他们一见就格外欢喜。胖婆娘的嘴又甜,一来二去,孩子们竟喜欢到厢房间去玩。只是奶奶不赞成雪莲到他们家去,小姑娘为此还很不高兴。
不仅雪莲这些孩子对黄家有好感,连白福根等几个大男人的态度也有了很大的改变。其原因是黄三已不像前些时候那样骄横,动不动就出口伤人,现在见面先带笑,主动打招呼。尽管他不识字,但每次外出总要买一份报纸回来,给几家男人们传阅,还把听到的战争消息,市面行情讲给他们听,这一切对蜗居在工场间里的男人来说是最关心的事。当时人们只要关心国家大事,总会有许多共同语言,话就能说到一起去。他们得到许多有关战争的讯息,如:
在战争开打的第一天,租界当局立即宣布“中立”。这对住在租界里的人,好比吃了一颗定心丸。
这次来上海领导“8.13”抗战的是张治中上将。亲自带领驻防在沪宁线上的87师,88师和一个独立旅组成第九集团军开进上海,首先和日本的海军陆战队真刀真枪的对着干。由于上海人民对张治中将军在当年“1.28”抗日时,他亲自率领第五军与上海十九路军蔡廷锴将军并肩战斗,有着极为良好的印象,所以大家对这次抗战充满了信心。
南京国民政府任命冯玉祥将军为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重点领导上海战区的对日作战。上海百姓传闻冯将军为人正义,积极抗日、作战英勇、因此都热烈拥护。连日来大批国军开往上海,如:从西安急调来沪的宋希濂部36师参加市区战斗;苏浙边区司令张发奎将军率领原驻防沪杭路沿线的阮肇昌部57师,进驻浦东;李松山部55师进驻南郊;刘和鼎部56师、杨步飞部61师进驻上海北郊……。
开战头几天,国军势如破竹,节节胜利,87师和88师从左右两翼对虹口附近的日军阵地和大公纱厂等一些日军据点,进行猛烈攻击。空军协同作战,並轰炸黄浦江上的日军旗舰“出云号”使其重创。 国军越战越勇,数千日本海军陆战队损失惨重,招架不住,纷纷撤出在浦东的三菱、太仓、日清等公司仓库和码头。紧接着国军又发起对虹口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的进攻,敌人依靠钢筋水泥坚固的防御工事和海军舰队的炮火支援,进行顽固的抵抗,战斗非常激烈。日军开始大量增兵……
8月16日,日军出动飞机在市区上空进行报复性狂轰滥炸,百姓死亡1600余人,许多房屋建筑被毁。
8月17日,我空军在轰炸日军司令部时,一架中国飞机被日军高射炮火击中,战士阎海文跳伞不幸落入敌方阵地,他用两支手枪击毙17名敌兵后,开枪自杀,壮烈殉国。
那几天,一个特大新闻震撼上海市民的心,8月14日,下午四时半左右在大世界游艺场附近,一架尾巴冒着黑烟的飞机呼啸着,从上面落下一个炸弹,广场四周顿时天昏地暗血肉横飞。炸死炸伤八百余人。最可悲的是,许多是从炮火第一线虹口、江湾、闸北逃难来的老百姓,想到公共租界法租界来寻条活路的。上海市民对这议论纷纷。过了两天,官方在报纸上作了说明,称:我方有一架飞机在袭击“出云号”旗舰时被敌军高射炮击中弹架,因而滑落炸弹。
黄三说:“现在除了还在开战的前线,许多地区的商店都逐步恢复营业,部分地段的电车和公交车开始通行,市政府和租界正筹办难民收容所,腾出空地,搭起凉棚为难民遮风避雨,还利用学校、会场、仓库收容一部分难民。原来住在租界附近的难民,有不少人已经重新回到自己家去了。”
白福根忧郁地叹了一口气说:“看来这场恶仗是有得打了,住在外面也不是长久之计,明天我去探探路,我还是想回家。”薛金康补了一句:“我回家的心情比你福根叔还要急!”
这时黄三脸上的横肉一阵颤抖,他撸了一把脸,换成一幅“皮笑肉不笑”的怪样。
第二天一早,黄三就出门了,是大老婆轻手轻脚关的门。这一情况正巧被从厕所间出来的雪莲奶奶看到,心想:“这夫妻俩好像去做贼似的,神神鬼鬼在搞啥名堂?”
等吃过午饭,几家男人先后都出了门,想到外面看看市面怎么样?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到了下午二点钟光景,奶奶在煤炉上烧开水,听得大门敲得梆梆响,接着是黄三的大嗓门在外面呼喊起来:“老五开门!”“老五开门!”
奶奶刚想直起腰去开门,这时胖婆娘从厢房间里窜出来,却把老人吓了一跳。因为这女人,脸上塗得一块红一块白,眉毛画得漆黑,嘴唇抹得血红,身上红袄绿裤,打扮得像个妖精。她先憋紧喉咙喊“来哉!来哉!”然后一路小跑去开门。
门外进来的,除了胖子黄三,还有一男二女。其中一个女的有四十多岁,穿一身黑印度绸短衫裤,浓眉大眼,大蒜鼻,阔嘴巴。她冲着黄三大老婆叫“五阿姐!”胖婆娘夹紧喉咙应了一声“嗳!七妹!九妹!”这时,黄三眼睛一扫,看到在天井里的奶奶,就连忙招呼客人:“哈哈哈……九小姐,阿金哥,请里面坐,请里面坐!”忙着把他们往厢房里让。
奶奶这时闻到了九小姐走过时浓重的白兰花香,再抬头,只看到那女人的背影:她约莫三十岁左右,穿一身杏黄色印度绸衫裤,衣边、裤脚都抽丝挑了缕空花边,一头黑发梳个时新的坠马髻,髻边盘着一圈杏黄色小绢花,又斜插着一支碧玉簪,两边耳垂挂着两片翡翠耳环,随着女人的腰肢扭动一起摇摆着,走进厢房间。女人背后跟着个腰圆膀粗,穿一身黑香云纱衫裤的壮年男子。他头上戴一顶白色细草精编的太阳帽,黑苍苍的脸上带着墨镜,走着摇来摆去的八字步,透出一身邪气和霸气。奶奶见他们这种作派,心里突然一沉,因为现在国难当头,民不聊生,竟然还有心情浓妆艳抹的打扮,就一定不是正经人。
厢房间凳子、椅子一阵响过之后,说话声音嘤嘤嗡嗡一句也听不清。奶奶也不想听这隔壁戏,看着水开了,就封好炉子,拿着水壶上了楼。
雪莲在后楼听见兰娣在二楼的转角处探头探脑地叫她,就向娘说了一句:“我下去一会儿。”没等大人答应,就跟着兰娣下了楼。在灶间门口,兰娣把嘴凑到她耳朵边悄悄的说:“刚才黄太太来找我说,她家来了几个有钱的亲戚,送来一只外国西洋镜,可以放电影。叫我和你赶快去看,不要告诉其他人,说人去多了,就没法看了。”
雪莲一听说好,两个小姑娘,勾肩搭背,满面春风地走进厢房间。
那屋子里,香烟烧得烟雾腾腾,烟草味,加上脂粉味,白兰花的香味混成一体,使进屋的雪莲不由得皱了眉头。房间里突然寂静无声,一屋子的人都在向她俩行注目礼。
雪莲平时就怕人家盯着自己看,脸上顿时热辣辣的,她不由自主地用嫣然一笑来解除窘态,同时发出银铃一般的声音说:“黄家姆妈,你家有客人,我们下次再来吧!”说完,拉着兰娣要走。兰娣却比雪莲老练得多,她向雪莲眨眨眼睛拉住她的手轻声说:“是他们叫来的,你怕什么?”
正在这时,黄三的大老婆已笑嘻嘻地走过来,拦住她俩说:“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指着那个穿一身杏黄衣衫的女人“她是九姨!”指着穿一身黑印度绸衫裤的女人“她是七姨!”指着那个嘴唇上斜叼着一支香烟的男子说“他是阿金叔!”两个姑娘出于礼貌,都红着脸轻声叫了一声。这时雪莲鼓起勇气,举目偷偷的瞟了九姨一眼,只见那个九姨正睁大一双“肉里眼”,在痴痴地盯着自己看。这种场面,使小姑娘感到浑身不舒服。
雪莲满脸娇羞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嫩红色的嘴唇弯起一个美妙的弧度,露出珍珠般美丽的白牙,双颊泛起两个浅浅的酒窝,浓密的睫毛在黑宝石似的眼睛上扑闪着,美目流盼间脸上显出动人的娇羞与妩媚。,这两个小姑娘竟使九姨看得痴了。旁边的阿金连那半截香烟从嘴角上掉下来也不知道,直到烟火把他香云纱裤腿上烫了洞,灼上皮肉,痛得一哆嗦,方回过神来。这时厢房里爆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哈哈……呵呵……嘿嘿……嘻嘻……”把个厢房间差点震坍,甚至盖过了远处的枪炮声和飞机轰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