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金康以往在厂里,每听到有工人向他诉说生活困难时,他总是充满着同情和怜悯,会伸手朝自己的口袋里去掏钱,这次他又习惯性地伸手到口袋里去掏摸,手指头触及到几只冷冰冰的角子,他一咬牙,把那七只角子都掏出来给了这工人。倪阿金再三道谢后,带着他的妻儿老小逃难去了。他也不会想到,这是薛老大饿着肚子给的全部家财。
薛金康现在受到双重的打击,一是他不知自己患着隐性糖尿病,现在又因饥饿产生低血糖,饿得手脚发抖四肢无力;二是拿工资已是无望,这是支撑他去奋斗的精神支柱,现在柱倒屋坍。于是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整个人就像散了架似的再也站不住。他用背脊靠着木栅,沿着木栅慢慢地向下滑,坐到一片泥地上,把头靠在木栅上,疲乏、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他觉得混身很难受,心脏跳得很快,气喘吁吁,估计自己再也没有力气迈开脚步回家了,再也见不到兰娣妈和孩子……想到这里,鼻子一酸,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不一会儿,他觉得自己的脑子也像身子一样的迟钝而麻木,身不由已地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薛金康迷迷糊糊地醒来,只是还没有睁开眼。他觉得四周声音嘈杂,远处传来激烈的炮声,身边有一个女人,用尖厉快速的嗓音在耳边聒噪,突然有人用拳头敲打着自己头部和身体,一阵疼痛,他猛然睁开眼睛。他现在完全醒了,发现自己正处于人群包围之中,旁边还有一个中国警察把打他的二个年青人拉开,许多人围着他看。
一个陌生的青年女人,指着薛金康在向警察哭诉:“他是个贼!下午一点多钟的时候,他一直在我身边拱来拱去,我早就担心他不动好脑筋。后来我们夫妻两人走出董家渡路二、三里发觉我的一只小皮夹不见了,皮夹子里有二百块大洋,是我结婚时爷娘给我的赔嫁钱呀……我们一路寻回来,想来想去,只有这个阿胡子最可疑,结果老天爷帮忙,这个贼还在这里睡觉,我们就报了警。警官先生要为我们做主呀……嗬嗬……钱给这个贼偷了去,我逃难出去怎么活呀?嗬嗬……”
这个高大的中国警察,用脚踢着瘫坐在地上的薛金康,大声喝道:“你给我站起来!”薛金康没有站起来,他嘴唇动了动,发出:“我饿!我饿!”微弱的声音,可惜没有人能听懂,但他两眼怒瞪着那个踢他的警察。那警察见他竟敢藐视自己不由大怒,挥手就打了薛金康一记重重的耳光。可怜薛金康没有力气反抗和声辩。那警察怒气冲冲的来拉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就是拉不起来,这时才觉得这人的身体重得就像一具屍体。
警察只能屈尊蹲到薛金康面前去搜他身上的各个口袋,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现。那对失窃夫妻这时傻了眼,而那些围观的人就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这人好像有病的样子,你看他脸色多吓人?一阵青一阵白,气喘吁吁的,否则这么大的事情,他不会一声不吭。”
“我怀疑他的脑子有毛病,或者是受了什么刺激,看来是从外地流落到上海来的,你看他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我估计他在这里有好几天了,身上脸上才会弄得这样龌龊。”
“现在这种乱哄哄的局势,啥事不会发生?大家看,他两只眼睛瞪呀瞪,一面孔凶相,这种人我见得多了,这就叫‘装疯卖傻’。‘三拳打不出一只闷屁,’你警察再厉害,还是对他没办法,”
这时那个失主的丈夫,从木楞中回过神来,急吼吼地对警察说:“两个钟头前,他不是这个样子的。当时他力气大得很,穷凶极恶要从南码头西面朝东面挤,把几个小孩子都挤哭了,许多逃难的人还骂他。现在他竟然躺在地上装死。我认为这些惯偷都有连裆码子,他偷的钱一定是转手给别的小偷了。”说话的人戴着金丝边眼镜,文质彬彬一付读书人的样子。不少围观者点头称是。他的妻子,忽然跳起脚来,拍着手说:“噢噢!我想起来了,当时他旁边有一个又高又瘦的同党,还叫他‘老大’!后来两个人到这木材行门前来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估计皮夹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出手的。”
“我来证明!”人堆里一个中年工人模样的人举起一条胳膊叫喊。他说:“我就住在对面房子里,当时,我在马路边上看热闹,看见他和另一个长得瘦猴一样的人从人堆里挤出来,到木行门前嘀嘀咕咕说话。后来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东西给了那个瘦猴,那只猢狲精手里拿着东西就笑嘻嘻的跑了。他就靠着木栅坐在地上睡到现在。”
这个旁证者讲得有鼻子有眼,证明那个皮夹子已经交给同党瘦猴转移了。周围的人都举起拳头跳着脚在愤怒地高喊:“打死他!”“打死这只老贼骨头!”那个执法的警察也相信了,他也不愿对死赖在地上的人再多费口舌,一扬手,停在马路旁边的一辆警车开了过来。他叫司机下车来帮忙,把面色煞白的薛金康半拖半拉弄进警车,又吩咐报案人和那个自告奋勇的证人,马上到南市警察局去做笔录。警车拉着警笛,在“呜呜”!急促尖厉的呼啸声中走了,看热闹的人们摇头叹息说:“现在国难当头,这些老贼,小贼和日本强盗是一路货,一样的黑心黑肚肠,老百姓的日子真是没法过呀……”
临战时的南市警察局异常忙乱,薛金康到了那里只问了个名字就关进一间临时看守所。那间有二十多平方米的屋里,关押了十几个人,里面没有任何设施,只有一个臭气熏天,没有盖子的粪桶。那些人,个个蓬头垢面,身上都有一股汗臭加尿臭的气味,他们或坐或卧,蜷缩在墙角边。
这时的薛金康满腔悲愤,欲哭无泪。他心里在挣扎,想呐喊,但发不出声音,脸色灰白铁青,神智一时迷糊,一时清醒,不声不响睡在肮脏的水泥地上,像个活死人。
囚犯中有一个老年农民,因警察没收了他的菜担子,他气不过骂了警察几句就被抓进来,已关了三天。他的心肠好,关心地坐在薛金康的身边,细细问他是为了什么事才被关进来的?薛金康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我饿,饿!”老头听懂了说声“作孽!”
这时傍晚五点钟,到了犯人开晚饭时间。他们一天只吃两顿饭加上一勺菜。虽说菜单上写着肉片和肉丝之类,但犯人连肉屑屑都没看见过。这个老农民为薛金康代领了一份饭,自己吃好后,就一匙一匙喂着他吃,慢慢地把一碗饭都喂完了。二个小时后,薛金康觉得全身温暖起来,两手两脚也能活动了,就对那位老农说:“老伯伯!谢谢你救了我的命!”他把自己受诬陷的事对他说了。
晚上薛金康睡在这又热,又脏,又臭,蚊子成群的牢房里,实在是难以成寐。他心想:“自己这次阴差阳错地弄到这个看守所来,吃了一碗牢饭总算捡回一条命。而在工场间里即将分娩的妻子和四个女儿,哪能受得住这种挨饿的折磨呢?自己出来长时间未归,她们不知道要急成什么样子?如果明天讲明情况放我回家,自己身无分文,这一家六口又怎么活呢?”他想到这些心里像是滚油煎。此时,不远处炮声隆隆,飞机轰鸣,炮弹和炸弹落地产生的爆炸力,使睡在地坪上的薛金康都能感受到,这时刻的滋味就像进入十八层地狱。当天晚上日本飞机大批出动到处乱扔炸弹,南市江边码头也挨了炸弹和燃烧弹,黄浦江对岸的浦东驻军阵地和大量民宅也受到日机的打击。爆炸声,哭喊声,伴着火光震撼了南市的夜空,小巷里还传来逃难人群嘈杂的脚步声。关在这间黑屋子里的人,都是挣扎在社会最低层的人,活着比死也好不了多少,所以他们都安静地躺在那里,有人还打起了呼噜。薛金康一晚上只睡了二、三个小时,在8月14日天刚蒙蒙亮时,他被中国军队总攻击的猛烈炮火震醒了。
挨到上午9点半,牢房开午饭。薛金康这次自己领了一份饭,狼吞虎咽地把它吃了,就默默地坐在一边,想着如何向警察诉说冤情。这时一个狱警开门进来喊:“谁是薛金康,出来,出来。”薛金康答应一声,慢慢地站起来,晃晃悠悠地跨出门栅,跟着狱警来到一间审讯室,进门就看见昨天收押他的警察,那二个报案的年轻夫妻也在场。
那个警察还是铁板着脸,高声吆喝说:“薛金康,刚才失主来说,‘他们的钱已找到,你没事,现在就可以回家,走吧!”
薛金康一听气得咬牙,两眼喷火。依他的心思,最好对那个仗势欺人的警察回手一巴掌,但想想还是忍住了,因为他要早点回工场间去看妻女;而且那两碗牢饭到底救了自己一条命,就算扯平了。于是他什么也不说,走出了南市警察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