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是见国家领导人,至于吗?”当熊帆迈着有些哆嗦的脚步走出家门时,老伴在里屋说。
时间是2100年的一天。上周熊帆刚过了85岁生日,他这辈子虽不算出彩却也安安稳稳,本以为到了末尾也不会有什么大动静了,没想到前两天,失散了八十年的双胞胎弟弟在微信上加了他,约好了在这天见面。这能不激动吗?能不紧张忐忑吗?相守了一辈子的老伴性格活泼开朗,可就是总也善解人意不起来,看到他出门前的郑重其事和手足无措,又像往常一样奚落起他来。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两人见面的地点约在一家他喜欢的家常菜小饭馆,十几分钟车程。在候车坐椅上坐了一会儿,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打车过去,这样会更快一些。
坐在车上,他脑海开始翻江倒海,试图回想当年弟弟的样子。现在弟弟的相貌在微信上已经看到了,狮子鼻,大嘴巴,小眼睛,和现在的他还是很像,毕竟是双胞胎。可是,小时候弟弟长什么样,他已经没有概念。这几年他的脑子愈发不好使,刚发生的事转头就忘,何况大半个世纪前的事情?想了好一阵子,终于有一件事模模糊糊浮现于脑海。那天好像是木偶剧团来孤儿院演出。他和其他孩子一样正襟危坐,老老实实一动不动地观看演出。弟弟却不老实,忽然从观众席窜出来,跑去扯那些木偶的衣服和头发。两兄弟的性格差异,在那时候就有所体现。
小饭馆到了。他从车子里出来的时候,感觉自己哆嗦的双腿几乎已不听使唤。他想快点走进饭馆,但内心又有些惶恐。就在这样的焦灼中,他最终还是迈进了店门。
弟弟就坐在角落里,他的样子太容易辨认了。熊帆激动地快步走过去,弟弟看到他也连忙站起来。两人拥抱在一起,眼泪刷刷喷涌。
“熊凡,我的弟弟。熊凡,我的弟弟......”熊帆不停念叨。弟弟叫熊凡,“帆”字少了一个“巾”字旁。
两人就这么拥抱、流泪、互相打量,站了足足五分多钟,才在众人好奇惊讶的目光中坐下来。
点好菜之后,熊帆盯着弟弟的脸看了又看,心中好像有好多话,却又不知从哪说起,过了许久才开口道:“弟弟,这么多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
“等等......”熊帆没等他说话就打断了他,“你先说说,五岁那年,你是怎么忽然就不见的?”
五岁那年的某个下午,熊凡毫无预兆地忽然消失。孤儿院老师找遍了每个角落,都不见他的影子。即使报警,警方找了两个星期也毫无音信。
熊凡夹了口菜,一边嚼一边云淡风轻地说:“那个嘛......我也记不清了。好像是院子角落有一棵番石榴树,我爬上去摘果,然后发现可以拽着树枝翻到外边去,我就翻出去了,边走边玩,越走越远,就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熊帆注意到他的脖子上有一道手指长的疤痕。“你这伤疤就是翻墙时留下的吧?”他问道。
“不是,这个后边再说。”
“后来呢?”
“后来嘛......记不太清,反正就是一户人家收留了我,他们就成了我的养父母。”
“后来正常上学了吧?”
“也上过,小学四年级就上不下去了。那时候我的小脑瓜子不知道怎么想的,大概是因为看了一部电影,总想学男主角当个流浪艺人,就是在街头变变魔术耍耍猴那种。在一个地方呆腻了,就去另一个地方,一路流浪,自由自在。”
“去了吗?”
“哪能啊,养父母拦着,只得帮他们卖卖水果,然后在附近的河里捞些小鱼小虾,剩下的时间就放飞自我啦。”熊凡说这话的时候,看样子对自己的童年还挺满意。
“你呢?”弟弟问。
“我?还不是像大多数孩子一样上学?”
“你后来也有人领养了吧?”
“嗯。养父母都是文化人,也是善良人,就是生不出孩子。”
“啊,那你过的应该是正常日子,不像我,哈哈。”
“按部就班吧。小学读的就是全市最好的学校,然后一步一步,考最好的初中,最好的高中,然后考上重点大学。哎,先不说我,说说你接下来的情况吧。小学就辍学了,长大了你怎么谋生呢?”
“哈哈,问得好,这问题那时候养父母也同样拿来问我。他们给我两个选择,要么跟他们学卖水果,要么既然喜欢捕鱼捉虾,就当个渔夫。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就抛硬币,正面卖水果,反面当渔夫。还好,结果是反面,我的确更喜欢当渔夫一些。他们有个亲戚是海边渔民,就把我送了过去。”一边说着,他又夹了一口菜:“你也吃啊,别愣着。”
熊帆意识到自己都没怎么动筷子,于是扒了两口饭,又夹了一块辣子鸡,然后问:“你也能吃辣吧?”
“能吃,你能吃我怎么不能。”熊凡答道,又接着吃菜,看上去他胃口好得很。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又接着说:“我那时候住在海边小镇,渔民学徒的日子简直不要太逍遥。除了学习开船出海,撒网捕鱼,我自己还学会了潜水。海底世界真是太有趣了,小虾小蟹,各种颜色的海鱼......拿着捕鱼的长矛潜到水底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孙悟空闹东海。”
“啊,真羡慕。”熊帆又放下了筷子。
“这还没完。那时候我还学会了泡妞。”熊凡招牌式的得意笑容又浮现在脸上。
“啊?那时候你才多大啊?”
“十三四岁吧,也发育了,算得上一只小公鸡了,哈哈。对方是渔民的女儿,长得那叫一个标致。她喜欢看我跳水,总在一旁直呼帅呆了。我大受鼓舞,一潜下去就是好几分钟,给她摸海螺,摸鱼虾,有时还摸海龟。每次摸上来的东西都不一样,就像开盲盒。看到她惊喜的样子,我开心得就像捡到百宝箱。”
“哇,真有你的。那时候我就知道学习呢,连妹子的手都没碰过。”
“你有你的好啊,一路好好学习,后来一定也找了好工作吧?”
“怎么说呢?还好吧。我可不像你,竟然抛硬币决定前程。从小到大,我哪件大事不是深思熟虑?尤其是高考填志愿,养父母和我一道,就像巴菲特研究股票一样,把所有可能的学校资料都研究了个透,最后才选了华东一所大学,学建筑设计。养父母说,我性格好静,画画得也不错,学这个应该不错。毕业后,我也是权衡了七八家单位,最后综合考虑,在本市一家建筑设计院入了职。专业对口,离家近,待遇不低还稳定,这一干就干到了退休。”
“巴菲特?”
“哦,就是个......就是个炒股高手。”
“建筑师,不错啊,坐办公室里画画图,不像我四处奔波的。”
“还凑合吧,干久了也烦。”
熊帆说着,忽然想起手边还有一瓶二锅头没开,于是开了酒给两人斟满,举杯道:“尽顾着吃,咱俩还没喝呢。来,兄弟,碰一个。”
熊凡也拿起酒杯说:“来来来,兄弟俩碰个杯。你说这叫什么事啊?咱俩这一别就是八十年,没一起掏过鸟窝,没一起追过妹子,连酒也没一起喝过。”
碰了杯,一口酒下肚,两人的眼眶又不约而同湿润了。
熊帆的心情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有些起伏,连吃了两块红烧肉才稍稍平复些,接着刚才的话题问:“那么,你后来也就一直打渔过日子?”
“哪能啊?这哪里是我的脾气。”“哪能啊”三个字似乎是熊凡的口头禅,表明别人大概永远也猜不透他。
熊帆双手握拳托住腮部,做出期待剧情发展状。
弟弟又闷了一口二锅头,继续说:“十七岁那年夏天,燥热得很,我憋得难受就想出去逛逛。我们渔村附近有一条铁路经过,跟家里打了招呼之后,我就扒上了一辆火车。在车上也不知道走了多少站,有一站停车的时候,小贩在站台上卖玉米。正好我兜里还揣了点钱,就买了一个。我的老天,那可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玉米,又香又糯的。我心想,能产出这么好吃的玉米的地方,应该也差不到哪去吧,就跳下了车。在城里逛了大半天,钱也花光了,就找了家餐馆打零工。我觉得这个城市确实不错,鸟语花香空气新鲜,生活还很悠闲,就靠打各种零工留了下来。”
“亲戚不见你回去,不着急?”熊帆问。
“我说你操什么心啊,当然是有打电话回去交代啊。重点在后面,有一天我吃了晚饭上街溜达,就看到路边有个耍猴的。你说这都什么年代了,竟还有耍猴卖艺的人。我好奇就挤进人群看,一看不要紧,开了眼。那耍猴人不一般,一身名牌,发型考究,根本不像一般的流浪艺人。而那猴呢,更绝,不但能跟主人玩石头剪刀布,还会加减乘除,甚至还会像杂技演员那样玩酒瓶花式抛接,看得观众连连叫好。我一下就动了心,等耍猴人结束表演,我就上去套近乎,最后竟然顺利拜了师。”熊凡显然来了兴致,说得眉飞色舞。
“你这不就是圆梦了吗?”熊帆说。
“你别抢我台词呀,可不是嘛,我这就成了流浪艺人。就这样,我跟着师傅走南闯北,到了不少地方。我跟着师傅越久,越觉得他来历不简单,可又发觉他不愿谈自己的过去,就没多问。有一天我们师徒一高兴喝多了,他才酒后吐真言。你猜怎么着?他从小就是自闭症,但更是科技天才。那猴子为什么这么聪明?那是师傅给它的大脑植入了芯片。你想想,这在当时有多超前?可师傅是个有脾气的人,不喜欢名不喜欢利,不愿意被人打扰。他就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自由自在漂泊四海。”
“啊......你傍上大人物了。”熊帆半张着嘴,嗫嚅道。
熊凡认真地望了哥哥一眼说:“我可没编故事啊。”
“嗯,我信,后来呢?”
“我想吧,能遇上这么厉害的人物,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就想跟他学习研究芯片。他看跟我有缘,也不吝啬,耐心教导。可我真学不进去,发现这哪是我能学的,没有基础知识根本弄不明白。呃,后来......”说到一半,熊凡竟然哽咽了。
“怎么了?”哥哥问。
熊凡扯了张纸巾擦了擦眼泪,继续说:“有天夜里,那猴子也不知中了什么邪,我猜是因为它受了太多的苦役,恼了,竟然趁我师傅熟睡,用一根麻绳把他给......勒死了。我听到动静赶过去,那泼猴抄起一把道具匕首就扑向我。我奋力挣扎,但脖子还是被它划开一道口子。好在伤得不深,缝了几针就没事了。嗯,你刚才看到的那道伤疤就是它干的。”
他说着,把脖子上那道疤痕指给熊帆看,又补充道:“那猴子逃走后,我对那座城市也没了留恋。好在这些年卖艺也有些积蓄,我就搬到另一个城市,开了个包子铺。”
“你这跳跃有点大啊,卖包子,你手艺行吗?”熊帆问。
熊凡把碗里的饭扒光,抹了抹嘴说:“老哥,我发现我们两兄弟性格还真不像。你凡事总先想困难,总要盘算半天。”
“这不挺正常吗?要不赔了钱怎么办?”
“我没想那么多,先拿下个店铺,这就解决了住宿问题,然后自己学着做包子,先别管卖不卖得动,卖不了自己吃,反正我也添置了冰箱。就这样,一边卖一边摸索,生意也慢慢起来了,做包子嘛,也不是啥高难动作。”
“真有你的,这种骑驴看唱本的事,我可做不来。”哥哥夹了一筷子小菜,不无佩服地说。
“生意上了正轨,生活条件也改善了,我就开始想找女朋友了。可是我张罗了一阵子,却没什么结果。有一天我心一横,决定从现在开始,只要哪个姑娘光顾我的小店第一个达到三次,我就追她。我开包子铺的那条街是当地有名的女人街,卖各种衣服首饰,美容美发什么的,都是女人生意,所以来往的大女人小女人很多。”
“什么,之前是抛硬币,现在你又来这一出?太儿戏了吧?”熊帆眼睛瞪得浑圆。
“哈哈,有时候复杂的事情简单办,反而能搞定。”熊凡满不在乎地笑道,“不过嘛,刚下决心的时候我心里也犯嘀咕,一来是担心碰上名花有主的,二来是怕碰上丑八怪母夜叉之类的。好在,我这人老天还算眷顾,最后中标的姑娘,虽谈不上花容月貌,但也看得过去,最重要的是脾气好。我说到做到,开始追人家。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就觉得还挺好玩的吧,可没想到玩着玩着就当了真......”
“你俩该不会结婚了吧?”
“就是结了。”熊凡笑意盈盈。
“天哪,婚姻大事你搞得太简单了,老哥我想当年......”
没等哥哥把话说下去,弟弟就打断了他:“等等,别着急,你得接着刚才你说到的地方,别跳跃。也真是,我尽顾着自己说了,都没听听你的故事。”
“我能有什么故事,平平无奇啊。我刚才说到哪了?”
“到设计院了。”
“对了,到设计院了,我这记性越来越差了。到了设计院,那就好好工作呗,没什么可说的,这样过了几年,可不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也该说到这里了,没跳跃啊。”
熊凡无奈地笑笑说:“好吧。”
熊帆从汤盆里盛了些骨头莲藕汤给弟弟,接着说:“那可是终身大事呢,哪能随随便便。一开始,我也是四处托关系找门路,通过亲戚、同事同学和好朋友帮忙介绍,最后筛选剩下三个人选。我就同时和这三个姑娘交往。用了三个月,嗯,就是普通交往,算不得脚踏几条船啊,然后记下她们每个人的优缺点,像什么健康状况、家庭、学历、长相什么的,反正就是大多数男人考虑的那些点,逐一比较,最后综合衡量,选中了现在的太太。又深入交往了一年,这才拍的板。”
“哈哈哈,老哥你这和选妃也差不多了。也好,这样精挑细选下来的,靠谱。”熊凡喝着汤笑道,笑里混合着三分赞赏两分调侃。
“唉,什么靠谱不靠谱的,就还行吧,各方面和我匹配,就是有点小姐脾气,不懂得体谅人,平时都要我让着。”
“咱们半斤八两。我那位吧,刚结婚那会儿还真不错。我还想着歪打正着,给我捡到个大便宜。可时间一长了,还是不太行。她脾气好是好,就是人比较乏味无趣。处一阵子还好,时间长了憋得慌。所以啊,别信什么假戏真做,选对人很重要。不过我这人想得开,乏味就乏味点吧,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你要是找个太能来事儿的,倒还靠不住。就这么凑活着过吧。她人很贤惠,里里外外一把手,把三个孩子也调教得很好,这就可以知足了。”说这话的时候熊凡用一只手掌包住另一只手的拳头,握拳的那只手上戴了一串珠子,花花绿绿的。
熊帆深吸了一口气,感叹道:“对啊,怎么样都是一辈子,只要不出大的差错就可以了。”
“老哥身体还行吧?”熊凡问。
“马马虎虎。就是生老二那会儿,工作压力大,带孩子也辛苦,就累出了胃病。一开始我还硬扛着,后边越来越严重,看了大夫,说是要手术。我不敢大意,先是跑到华东一带,找大医院的名医,然后又到北京去看,接着又去四川,意见大同小异,就是要动刀子。我不想开刀,跟人商量,听说中医在这方面不错,就开始找中医。北方跑累了,我就在南方一带找。找了有一年多两年吧,终于碰上一个老中医说他能治。我吃了他开的药,调理了三五年,果然没有大碍了。”熊帆说得有滋有味,像是在说自己的一项不无得意的小成就。“你怎么样,老弟?看着挺精神啊。”他反过来问弟弟。
熊凡拨弄着手腕上的彩色珠串说:“我啊,烂命一条。大毛病没有,小毛病倒是不少。最先找上门的,是腰椎间盘突出。我走南闯北,体力活干得多,累的。最严重的时候,大夫也说要动刀子。我不干,就让它自生自灭。我在盲人按摩院遇见一个按摩师,我叫他阿饼,煎饼的饼,因为他爱吃煎饼嘛。这家伙手法特别好,特别对我胃口。我每次去都带些全城最好吃的煎饼,让他给我按腰。每次让他按完,我都能舒服好一阵子。后来我喜欢上游泳,就变着各种姿势游。一次,我偶然发现仰泳能让我的腰特别舒服,就专攻仰泳。这样游了两三年,腰上的毛病竟然好了一大半。我现在每个星期都还在水里泡上一两次呢。”
“那你这就神了,药都不用吃。”熊帆面露羡慕神色。
“老哥你这话可说对了,我这辈子可真没吃什么药。腰上的毛病好了,接着严重的耳鸣就来了。我年轻那会儿有好几年在夜场上班,吵吵闹闹的,估计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我这耳鸣不一般,特别大声,嗡嗡的,闹得我夜里睡不好,白天没精神,还老有幻听。不过我也不在意,闹就由它闹。这么过了三五年,我的朋友把他的鱼塘转给我,我就开始守鱼塘。那鱼塘在郊外,四周安静得很,连个鸡鸣狗叫的都难得听到几回。我在鱼塘边住了两年,嘿,那耳鸣居然不闹腾了,没吃一颗药。”
“我怎么感觉你换了好多工作啊?”熊帆问。
“没错啊,我就像块鹅卵石,滚到哪算哪。告诉你,我还做过群众演员。就是很偶然的一个机会,我一个好哥们说要到北方闯闯,我也跟过去了,稀里糊涂的。结果我哥们几天就找到工作了,我却不知道该干什么。我闲着没事就上街溜达,看到人家拍戏招群演,我就报名,结果就被录用了。我扮演看杀头的群众,负责向死刑犯扔臭鸡蛋。我就把那人想做当年欠我工资的老板,那叫扔的一个解气。”
“你过的日子就像电影一样。”熊帆被他的经历逗笑了,笑里仍带着羡慕。
“像不像电影我不知道,随遇而安呗。”熊凡又喝了口酒,越喝越舒坦的感觉,接着说:“对了,接着上边的话头,不是说我小毛病不少吗?后来我又得一毛病,比前几次都严重。眩晕,一发作天旋地转的,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不过好在,每次发作也就三五分钟,歇一歇就过去了。我猜是早年出海打渔,在海上颠簸太多的后遗症,也没搭理。后来你猜怎么好的?我大女儿生了个胖小子,我乐得不行,天天陪孙子玩儿。我孙子喜欢玩跷跷板,我就陪他玩,一玩就是小半天。后来某一天,我猛然发现眩晕没了,你说神奇不神奇?”
“我该说什么呢,傻人有傻福?”熊帆半带调侃道。
熊凡将酒杯举起来说:“说得好,傻人有傻福。老哥,来,再碰一个。”
两人欣然碰杯,又是一口白酒下肚,都觉得通体温热起来。
“和你相比,老哥我的生活真是四平八稳啊。”熊帆意味深长地说。
“你凡事前思后想,走得比较稳当。”弟弟说。
熊帆点点头:“没错。四十多岁那阵子,我本来有机会调动。外省一个设计院看上我,想挖我过去,条件待遇各方面都不错。我那时候也是纠结了很久。那单位好的方面是待遇好,领导器重我,所在的省份经济更发达,而且岗位更符合我的喜好。不好的方面是,位置偏北了些,我怕生活不习惯。空气质量不好。另外我老婆也不太想搬家。最后权衡再三,还是决定留下来,一直干到退休。还好吧,最后慢慢地也混到了副院长。”
“这样挺好啊,不像我,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最后也没混出啥名堂。”熊凡说,“不过嘛,我猜咱俩钱挣得也差不多,没准我钱还比你多些。因为我很早就开始存钱了,干的工作经常换,但存钱却没耽误,哈哈哈。”
熊帆也跟着笑起来:“我看是。我那是死工资,你不一样,上不封顶。”
“对了,你有几个孩子?”弟弟问。
“两个。一个女孩一个男孩,都跟我一个脾气。说好听点叫稳重踏实,说不好听就是循规蹈矩。从小到大姐弟俩但凡大事情,都是全家商量。填报大学志愿,找工作,找对象,全都是权衡再三,确保万无一失。姐姐接了我的班,做建筑设计。弟弟在银行工作,也比较稳定。”
熊凡给哥哥盛了点儿汤,接着他的话茬说:“我三个孩子,两个女孩一个男孩,全都放养式长大,由他们去。两个女孩做事情比较专一,老大当老师,老二做生意,只有男孩像我,做事情朝三暮四,全凭心情,哈哈。”
“还是你这样好,儿孙自有儿孙福。”熊帆说着,再次举起了杯。
老哥俩又吃了些瓜果,谈到这么多年都没有彼此的音讯,不禁眼眶都再次湿润起来。熊帆让弟弟回忆一下,看看他还有没有失散前的记忆。熊凡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一件事——孤儿院边有一条小河,有一次老师们带大家做纸船。哥哥严格按照老师的指导,一板一眼做出一条纸船,弟弟却不按套路出牌,按自己的想法做出一条怪模怪样的纸船。兄弟俩的纸船和大家的纸船一道放下小河中。哥哥的纸船一路顺风顺水,没有波折地抵达终点。弟弟的纸船虽然走得摇摇晃晃歪歪斜斜,还经常被石块阻拦,但终究也飘到了终点......
酒足饭饱,两人身子都有些飘,互相搀扶着出了餐馆。熊帆叫了辆出租车,对弟弟说:“走,到家里坐坐,见见你嫂子。我俩兄弟这么多年没见面,我想先单独碰个面,就没马上请你到家里。”
两人坐在车后座,手握在一起不放。熊帆看向车窗外,此时正是下班时间,街上的人群密密麻麻来来往往,像忙碌的蚁群。
他忽然在心中感叹——他们兄弟二人,性格完全不同,活法也天差地别。自己凡事都严肃认真对待,慎重作出选择。弟弟却随心而行,稀里糊涂误打误撞,甚至还带着一些混不吝的玩世不恭。但到头来,两人的际遇虽各有不同,但究竟谁的人生更好,一时竟还真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