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幻仙子的回忆——完美之梦

酒这东西，确实神奇，能给人忘却忧伤的自在，也能令人一反常态的疯狂。那日我与赤瑕宫主在她的寿宴上多饮了几杯“万艳同杯”之后，便做出了一件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疯狂之事，至今想起，依旧惊心。

那天酒后，赤瑕宫主把我带到了凝香阁的密室，那是她闭关修炼的场所。她说要给我看一件稀世珍宝。她取出一个镂花檀香木盒打开，揭开里边的层层锦缎——金光夺目：是一枝精致绝伦的金步摇，打造成牡丹花样，尤其令人惊叹的是，花朵与枝叶竟象真花一样，摇曳生姿，绚丽夺目，转动照人。

赤瑕宫主见我惊叹不已，便道：“这本是当日散花天女黄令徵散花后，遗留在花篮中的最后一枝牡丹，叫做“冰抱红石”，是白花心中微有红色的异品。因我帮过黄令徵的忙，她便将此花赠我，作为此盛事的纪念。我请金乌和玉兔分别在此花上镀上日光月华，便呈金色，又请太上老君用丹炉熬炼了七七四十九日方打造成这枝步摇。整个赤瑕宫中，我最珍爱两件东西：一是我的绿绮琴，一是它。可惜打造好以后，从来都舍不得戴，只是珍藏于此。本想在此次寿宴上戴，偏又……”她顿了顿，又说：“我想不如将她点化，也遣下凡间去，给神瑛为配。它本来也是该去人间的，却不巧被遗漏花篮，如今还它个机会，让她好去人间，了结尘缘！”

“此物虽本质绝佳，但从未有人佩戴，未染灵气，且常年幽闭于此，不沾天地精华，所以尚未到修成人形的时候。就算此刻勉强点化，只怕也没有妙琦等人那样的灵气。”我并不同意。

“不妨，只需合你我之多年修为的灵气倾注于她，便可成就。”

“她在老君炉里熬炼过，如今这火气恐怕尚未散尽，若骤然点化成人，可能身带热毒，引起无医之疾。”

“这也好办，我给她写个方子，回头你让茫茫大士带给她的家人不就行了？”

“可是，只怕，还是会不自然。”我犹豫道。

赤瑕宫主轻轻握住我的手，凑到我耳边说，“警幻姐姐，你不想试试自己的手段与修为吗？看看我们能合作创造出怎样一个天上少有，地下无双的完美佳人！”

她口中酒香依然，温热的气息撩动我颈间的发丝，甜美的声音带着一丝蛊惑的魔力，我心旌摇荡，无法抗拒，只好点了点头。

我们各占一个蒲团，将那金步摇安置在一个巨大的锦绣蒲团上，放在我们中间，然后各自默念咒语暗运神功，以多年修为的灵气倾注于步摇上。赤瑕宫主一边注入灵气，一边问我如今人间好女子的标准是什么，我一一告诉她：聪明灵慧，善解人意，贤良淑德，知书达理，温婉娴静，宽厚勤俭，端庄守礼……于是这些优点都被强行灌输入了金步摇的体内。运功愈深，微出冷汗，酒也醒了大半，我不由得有些心惊——我们从未如此点化过未染生气的东西，以前的绛珠是火候已就才促成的，四大侍者也是被赤瑕宫主把玩多年的美玉所化。如今这枝步摇虽质地名贵出身不凡，但毕竟未染生气未经灵气，如此贸然点化且强加了许多完美优点，岂非挑战造化之功？后果如何呢？想到此，手都发颤了。

我睁开双眼，见赤瑕宫主额头微汗，俏脸通红，正自掐诀，口中兀自念道：“面如银盆，眼如水杏，肌骨莹润，举止娴雅，肤光胜雪，眉目如画，安分随时，宜室宜家……”现在已是欲罢不能骑虎难下了。也罢，我二人今日索性疯狂到底！我取出风月宝鉴，继续协助赤瑕宫主的点化与润色。

此次点化，确实耗尽了我二人毕生的修为。大功告成时，我们都已是汗透衣衫，精疲力竭。赤瑕宫主一脸疲惫，眼中却满是得意与喜悦。那枝金钗已经化为一个国色天香的美女，神色端庄安详，尚自沉睡。

“真是难以置信！”我惊叹道，“美艳无俦啊！即使是灵瑾真瑶她们也无法与之相比，就连可卿也相形见绌呢！”

“你再等她醒过来，活起来，那才叫迷人呢！”赤瑕宫主说，“雍容华贵，仪态万方，谈吐文雅，温柔贤淑。人世间再难找到比她更完美的女人了。不愧作十二钗正册第一！”

“真的一点缺陷也没有吗？”

“没有！”赤瑕宫主斩钉截铁地说，“我特意赋予她自我完善的能力，追求自身的完美已经成为她的天性与本能。就算她尚存什么不完美之处，她也会努力改善，使自己成为他人眼中的完美典范。”

“啊，万万不可！岂不闻‘有其至美者必有其至恶’？这世上不可能有完美之人，就如不该有无瑕美玉一样。”我惊惧不已。

“谁说没有无瑕美玉？妙琦就是啊。”赤瑕宫主不服气。

“可是妙琦真的可爱吗？她真的讨人喜欢吗？”

“……她可比妙琦要可爱得多，也完美得多。”赤瑕宫主的声音放低了些。

“不错，可是这种可爱是人为而非自然。她追求完美的天性是强加给她的，势必压抑其本性，使之一生痛苦……我真是醉了、错了，不该助你。须知‘完美’二字本无定义，强求的完美是不正常的。”

赤瑕宫主叹了口气，又伏下身去爱怜地轻抚那沉睡美女的秀发：“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且由他去吧，啊，这可是我迄今为止最为得意的作品。你看她的皮肤，真是冰雪一般。她这样的人品，风流婉转缠绵多情，神瑛最欣赏这样的女子，一定会爱上她的！好一段美满姻缘。”

“风流婉转缠绵多情？这也是你加诸其上的优点吗？”我疑惑道。

赤瑕宫主打了个冷战：“我没有啊，难道，你没有把这个优点给她加上？”

我摇了摇头。

回到太虚幻境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我一身疲惫，本想回卧房休息，侍女却报度恨菩提正在空灵殿上等我。她不安地告诉我，玉帝钦派的大司命今日来巡查了。

“他不是该月末才来吗？”我有点紧张，我不喜欢那个好挑剔的大司命。

“正是，可他今日偏就来了，见您不在，甚为不满，本想派人去找您。我说您这几天都在赤瑕宫给宫主祝寿，他才罢了。”

“他看过什么吗？”

“只看了金陵和其他几省的新册子。多是薄命司的。”

“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只是加了朱批，派人记录了。”

“那就行了，先不去理他。”我有点不耐烦。度恨菩提却苍白着脸，递过来一本册子，第十二位上，赫然写着可卿的名字，而且，已经加了朱批。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属下已问过可卿，她说是她自己偷偷写上的，因为在最后一位，一时没人注意。此事实是属下失察！”

“罢了，也怪不得你。”我叹了口气，几欲虚脱，“你把可卿悄悄地给我叫来。”

可卿被带来的时候，正身穿睡衣，钗斜鬓松，媚眼如丝，显然是春困方醒。我压着火问：“妹妹好睡啊！”

可卿满不在乎地问：“姐姐唤我何事？”

我拍案道：“我不在家，你做得好事！”

可卿扫了一眼案上的册子：“原来是为这个，这事是我错了，不过大司命已批过录过，也无可挽回了。姐姐也别太过气恼，好自保重的为是。妹妹此次是无罪下凡，按理是当享荣华富贵的，而且时日也不甚久，姐姐不须牵挂。”

“你无故下凡，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神瑛。”神瑛？又是神瑛！这里每个人都被他逼疯了。

我冷笑道：“你也是想与他结一段尘缘？”

“正是。”

“哼，你可知神瑛的人间妻室已经安排定了？”

可卿一扫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气，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无助地摇摇头。

“赤瑕宫主已点化了一枝仙钗，堪作十二钗之领袖，才貌性情，胜你百倍……你这自不量力的傻丫头！”我恨恨道，眼中却落下泪来。

可卿默然无语，转过身去，单薄的身子颤抖如风中秋叶。我心如刀割，走上前揽她入怀：“傻丫头，何必去跟别人争呢？别人喜欢的，你也非要喜欢？踏实过你的日子不好？你再修炼些时日，就可正式入职太虚幻境了。况人世之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五阴盛，你下了凡，样样都要经历，苦不堪言啊！”

“他，他是我心中的一个梦。虽然我从未对他说过。”可卿凄然道，“他做神仙，我便也做神仙；他下世为人，我便也下世为人。只要还能有机会看到他便好，其他的，我都不在乎。”我大惊失色，没想到可卿不知不觉已情根深种。

“可儿，单凭你这句话，你就确实该下凡历劫，在劫难逃！”我正色道。

可卿转身，垂泪跪下道：“我不敢改变天命，不敢指望与神瑛在人间有姻缘。但是，只求姐姐能帮我们安排一场梦中姻缘，也不枉我下凡一趟。我只求做一次他梦中的妻子，只要能满足此愿，我甘心在凡间经受任何屈辱与灾祸。”

我茫然退立，半晌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