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廪丘事件,每一份史料都有自己的视角,抬高自己,贬低别人。明明是三晋联军跟齐国作战,唯独韩氏家族没有任何存在感,连主将的名字都没能留下。假如让韩氏家族自己发声,他们会不会有另外一个版本呢?答案是一定会。
在廪丘事件的两千多年之后,韩氏家族的主将终于喊出了自己的声音,接下来我们就来看看这个历史侧面。大约在1928年(具体年份存在不同说法,这里依据白净川的《金文通释》记载),洛阳金村的太仓古墓出土了一组编钟,共14只,现在分别藏于:
• 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收藏了这套编钟中的两件;
• 日本泉屋博古馆:收藏了这套编钟中的其余十二件。
历史学家用主人的名字骉羌命名了这组编钟。
编钟有铭文61个字,记载了墓主人骉羌的辉煌出身。我在网上找到了专家们整理完的这61个字。常见的一种对铭文的解读大致为:“隹廿又再祀。骉(原字形‘厂 + 骉’)羌作伐,阙辟韩宗,歴(原字‘鬲 + 攵’)䢦征秦,迮齐入长城先,会于平阴。武侄寺力,窨敓楚京。赏于韩宗,命于晋公,昭于天子。用明则之于铭,武文咸烈,永世毋忘。”
其大意为:东周天王二十二年,骉羌随从征讨大军,在韩氏宗族军队中,征战秦地并率先越过齐长城威逼齐国,最终会师于平阴,如此强悍武力震慑了楚国扩张野心,因此受到韩氏宗族的赏赐,晋公侯也给予正式任命,并受到周天子公开表彰,所以制造并刻铭于此,宣扬自己的武功文德,祝愿子子孙孙永远保存,永不遗忘。
这个韩宗可能说的就是韩家的组长韩虔,骉羌也许是代表韩虔出征,也许是跟随韩虔出征,征伐秦国,威逼齐国,突破齐长城,在平阴大败齐军,把楚国人都吓得不轻。因此骉羌不但得到了宗主的赏赐,还受到了晋国国君和周天子的嘉奖。这等光宗耀祖的大事必须刻在名门上,子子孙孙永不忘记。铭文对赵、魏两家联合作战只字未提,所有功劳都是骉羌一个人的。
编钟出土的几十年后,又一批文物的发现给我们提供了更多的历史细节。
2008年,有清华大学校友从海外买回来2000多枚战国时代的竹简,赠送给了母校,所以这批竹简被称为“清华简”。清华简内容被逐步整理、解读出版,出版的第2集称为《系年》,其中包含了138枚竹简的内容。
《系年》记载了三晋伐齐的经过,主帅分别是韩赵两家的族长韩虔、赵籍,还有魏家族长魏斯的儿子魏击,魏斯大约是中途加入的。有意思的是除了三晋之外,联军当中竟然还有一支生力军,那就是南方的越国,越国国君亲自带兵,配合三晋军队分进合击,让齐国吃了大亏。
这次事件以齐晋和谈而告终,和谈盟约有两个核心内容:
• 一是不许齐国继续修长城;
• 二是要求齐国放弃廪丘。
名义上说,盟约是齐、晋两国之间签订的,而实际上是晋国的韩、赵、魏三家和齐国的田家签订的,晋国和齐国的两位国君已经毫无发言权了。可见家是一个多么重要的组织形式。儒家有所谓的修身治平,修身然后齐家,齐家然后治国,治国然后平天下,这个逻辑之所以成立,就是因为宗法结构下的“家”并不是今天意义上的三口之家,大型的家不但有地盘,有臣僚,甚至还有强大的军队。能搞定这样一个家,当然有能力治国。
从这件事我们可以反思一下,“弱国无外交”这句经典名言,这句话很有迷惑性。我们总是很容易把集合名词当成个体,于是“国家”在我们的想象当中就变成一个体量超大的“人”,但是国家是一个集合名词,是无数复杂因素的统称。
让我们回到三晋伐齐之年。《系年》记载,和谈之后,晋国国君带着俘虏来的齐国将士朝见周天子,举行隆重的献俘仪式,同行的还有刚刚继位的齐国国君,以及鲁、宋、卫、郑四国国主。这印证了《吕氏春秋·下贤》的记载,只不过后者把功劳全揽在了魏斯身上,还说齐国国君是被俘虏来的。以当时的情况来讲,不管是齐国的国君还是晋国的国君,肯定不是自愿去参加这么一个献俘仪式的,他们只是被迫,没有办法,被当作傀儡去走这个过场,他们心里肯定也很憋屈。
《古本竹书纪年》中竟然说三晋之所以伐齐,是出于周威烈王的指令,这就很奇怪,周威烈王以实力而论,还不如一个小国国君。苟活尚且不暇,难道真的端起天子架子来号令天下吗?就算这是真的,指令也该下达给晋烈公,让他去评定齐国内乱,而不能跨过晋烈公直接下令给韩、赵、魏三家。
很遗憾的是,没有任何史料采取周威烈王的视角。我们无从得知这位名义上的天子到底有什么深刻的用心和曲折的安排。从常理推断,也许是三晋冒用了他的名义,只有这样才能把自己的丑行洗白。
真实的情况应该是齐国的田家有人叛逃到了赵家,还带来了廪丘,为赵家扩大地盘。但是韩魏两家为什么要帮赵家呢?是为了名。
具体来说,三家想拿一桩平定齐国内乱的功绩威逼周威烈王给自己升级,从家升为国,从族长升为诸侯。
为了达到目的,三晋把戏做足,以兵强马壮的阵容开到周威烈王的直辖地盘,搞一场盛大的献俘仪式。为了提高讨价还价的本钱,连齐康公也被半请半虏地带了过来。三晋的主君晋烈公应该也会大公无私地替三晋说话,谁让他只是一个傀儡,平时都要看三晋的脸色呢。同来的还有鲁国、宋国、卫国、郑国四国君主,都是有资历但没实力的家伙,作用应该就是帮腔敲边鼓,多说三晋的好话。
所以周威烈王面对的压力已经不是晋文公请隧时周襄王面对的压力能比得了的,何况来的人这么多,每天的人吃马喂,也能把周威烈王吃垮。为了息事宁人,早点把瘟神送走,周威烈王大约只能顺应“天心民意”给三晋封侯了。于是就有了《资治通鉴》的开篇第一件事:“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
从这一年起,韩国、赵国、魏国正式诞生,后来名列“战国七雄”,成为战国时代的七大强国之三。至于韩、赵、魏原先所属的晋国依旧名存实亡,大约又过了20多年,韩、赵、魏撕下了最后一块遮羞布,联手灭掉晋国,瓜分了晋国最后的土地,把晋国末代国君晋静公安置在一个叫屯留的地方,从此以后人间再也听不到晋国的消息了。
历史的真相往往隐藏在诸多史料的缝隙之间,廪丘之战便是如此。各方史料或出于自身利益、情感和立场,或因记录者的局限,呈现出不同的版本。但正是这些差异,让我们看到历史记载多面性的同时,也深刻体会到拨开迷雾探寻真相的艰难与魅力。韩、赵、魏三家分晋,成为战国格局演变的关键转折点,不仅改写了自身命运,更重塑了整个华夏大地的政治版图。而我们对这些历史事件的不断研究与解读,就像是在与古人对话,努力拼凑出那已经破碎且模糊的过去,从中汲取智慧,反思人类社会发展中的种种现象,让历史不再仅仅是过去的故事,而是指引我们前行的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