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早就死了”。什么时候?六七岁的时候吧,那是我能记忆起的对妈妈的依恋,我能看到从我心里伸出去的那根依恋的藤蔓缠绕在她身上,她就任由它们缠绕,没有推开,而从那以后,现在的母亲率领指责、责问、埋怨、羞辱、缺席、自大们掐断了那根藤,我的依恋无处安放至今。
这是今天早晨躺在床上又一次泪眼模糊的我的醍醐灌顶,就像困惑了几十年的应用题,一下子找到了关键的解题思路。当我脑子里突然闪过这个自己一直以来的事实感受,身心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和轻松,像是发烧的病毒终于抽离出了身躯,所有的环节一下子就通了,一通百通,我的情感闭环了,完整了,身上的大山在一点点移除、远离。
以己上驷易彼下驷,我向执念妥协,接受这个感受事实。扯掉缠绕在身上的荆棘,虽然某些地方免不了连皮带肉,但比起扯掉后带来的轻松和平静,我甘愿选择后者。
当我试着不再把她的一切所作所为,强加到渴望的母爱的模具当中,这句话就很好地消弭了内心渴求未被满足带来的困惑和忿恨,就不再那么痛苦,不再那么强人所难。是啊,你怎么能够改变一个在你出生那一刻就无形推开你的人的念头呢,从你的生殖器不是她们所期望的形状那一刻开始,你余下的生命都是有指向性的:首先没有将你抛弃就是对你最庄严的仁慈,你此后的每一次呼吸都必须带着感恩和感激,你必须肩负因为你的到来而令她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的知耻而后勇的使命,你的人生轨迹,必须以她的意志为轴心、以她的尊严为半径画出的圆,直至她们寿终正寝,你此生的使命即可落下帷幕,然后在她们的坟前默念:感谢你们给我带来了生命!
塔拉在《当你》中写到:“这种不完全的认识攫住了我,有几分钟我的脑海被它占据了。我从床上坐起来,重新拿出日记,做了之前从未做过的事:我把发生的经过写了下来。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在日记中使用模糊隐晦的语言,不再隐藏自我暗示和提议……”。
我也想这样。不再粉饰,不再装腔作势,就像塔拉被哥哥又一次按进了马桶,拖着受伤的脚踝冲着不幸观看到了这一切的自己爱慕的男孩大笑,尽力让男孩以为这不过是家庭玩笑,还拍拍哥哥的身体。
生意场上我们可以雷厉风行游刃有余,新的恋情可以弥补逝去的爱情,朋友圈几句感性的句子可以消弭友情消失带来的遗憾,然而我们总是陷在亲情的泥淖里,它披着血缘的外衣,你一次次企图冲破无形的牢笼,又一次次被负疚感撞击,一次次卷入巨大的伦理漩涡之中欲罢不能直至精疲力尽怀疑人生。
带着这道解了几十年才找到思路的应用题,早上我进了母亲的房间,关上了门,她的脸上还残留着从昨晚开始就洋溢着的又一次取得的控制权的胜利之中——阳台挂着的像联合国国旗一样的香肠,又像一座山一样压在我身上的动物尸体。当她看到我再一次将她拒收的钱放在她床边的桌上,又是那套客套的肺腑之言抛出来。够了,几十年了,老套路了。血缘抹不掉,但性格我可以排斥。不冲突了!
“如果你不收,我就将香肠打包丢出去。”我轻轻扬手拦截了即将铺天盖地涌向我的指控。
“你要撵我明说!”她清脆地照旧又祭出了每次都十分受用的必杀技。
“在这间屋你可以住到老死,如果你要走,我也不阻拦——”,我用开头的那句话做护盾,挡住了飞来的血淋淋的利箭。
原来说出这样的话也不是那么艰难。话一出口,世界一瞬间分明了。
我知道,对于母亲来说,她完全接得住这句话带去的打击,她是完全接受得住的,因为这样的画面,从我们几姐妹出生那一刻,她就开始彩排了,一再推迟的正剧具体上映时间,不过取决于我们姐妹的泪什么时候流尽。姜始终是老的辣,青出于蓝不一定会胜于蓝,她彩排导演监视监督审判了几十年,而我从早上想通,到说出这句话,后知后觉才不过一小时。演员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至于导演轻松与否,演员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否则剧情将一如既往迷乱下去。
“这就是没得儿的下场!”,她故技重施,亮出了这句耀武扬威逢战必的护身软体盔甲,伸手朝门口走去,企图杀我于愧疚和愤怒之中,我没有让她走掉,伸手拉住了她,逼她收回了招数。
因为出现在脑子里的画面压得我难受:在将来的只要有香肠出现的餐饭中,她都将气定神闲地吃着,因为“那是我买的”。
昨晚我将灌完香肠剩下的瘦肉炒了鱼香肉丝,小孩吃得昏天黑地,先吃完饭的母亲终于忍不住了,在路过我身后时,面朝着小孩,身子前倾,说了一句:“多吃点,这是本地猪肉。”
这是前奏。
她的未尽之言有长城那么长,表达的中心思想就是:晚饭桌上的肉是她买的。而且是她奉上神坛的本地猪肉。只因我没有在饭桌上加以说明:今天的肉,是外婆买的,没有给她制造大谈特谈“土货论”展示自己的机会。小孩的爸爸,就在旁边。
看过很多破案的剧,“欲加之罪”就是反方施加在正方的手段之一:跟你无中生有来一坨,拍照,留痕,证据确凿,剩下的就是义正严辞对错愕懵逼。这几年,我不止一次想起这个词语来,想起经受了多少次来自她的欲加之罪,否则我解释不清,为什么一次次将她买的东西扔到门外一次次强烈指出不许买任何东西进屋而她依旧不依不挠提东西进屋的举动,除了可以在我的某次与她无关的情绪上头时她可以响亮地甩出“我买的菜”来捍卫她的即将丢失的阵地外,我想不出她这样做还有什么理由,爱自己女儿的母亲会这样说吗?她是否在效仿慈禧太后?只是我不是家姐,如果家姐要写,我想她可以写一本书,用眼泪做墨。
我审视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我将它拿在伦理天平上称量,看是否有一个,或者半个字,没有经过我泪水的洗礼而失衡,答案是,没有,每一个文字都经过我泪水的浸泡,而变得份量十足,掷地有声。
我又将开头那句话放在我心里缺失的凹陷里,发觉它竟然严丝合缝,我的心里十分柔软,母爱的环,闭合了,我的情感完整了,我像获得了重生。沿这这个惯性,或余温,我又试图将它拔出来,企图和身边的母亲吻合,不,放不上去,它出现了移植排异,而且它的反作用力,又令我变得急促不安,血流加快。
我试着将开头那句话和身边的母亲平行并置,瞬间世界安静了下来。
塔拉在回忆录里最后写道:我不知道分离是否是永久的,不知道是否有一天我将找到一条回家的路,但这种分离给我带来了平静。平静来之不易。”
平静来之不易。
我看到了今天以后与身边母亲相处的画面,当我在她身上感受到了疏离和格格不入而产生的反感时,一切将不再像以前那样茫然迷惑和愤怒,因为慈爱的妈妈已死去,你还有什么理由要求别人这样对你呢,我还看到母亲百年之后身着黑衣躺着那里,伤害和混乱随着她的离去也离去,既然是她带来的,理应也应该由她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