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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严薇

天色有些晚了，街道上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风一吹，枯掉的叶子哗哗地往下掉，还有些冷。

严薇将衣服拉得更紧了些，加快了脚步。很快就到了小区楼下，她抬头看，一户户人家都从窗里透出些光亮来。

她总喜欢这样，先抬头看看，一想到那些灯里，有一盏是为自己而亮的，就会觉得心安，一天的疲惫也都一扫而空。

她又下意识数，从五楼的第一户开始数到第四个窗户，那是她的家。

“一、二、三……不对啊。”

她又数了一遍楼层，喃喃自语道：“没错啊……怎么……没有开灯呢？”

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没有新的消息。她点开顾皎皎的聊天框，发了个问号，没有回应。

风更大了些，吹得她有些莫名的心慌。她几乎是一口气跑上了五楼，气喘吁吁地将门打开。

她往里喊了一句：“皎皎，你在吗？”

没有回应。

她有些慌张，又问了一遍：“皎皎？？”

她将灯打开，客厅瞬间亮了起来，一如往常，温馨又整洁。

她的心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她一面往房间里走，一面喊着“皎皎”。

没有回应。始终没有回应。

房间里属于顾皎皎的东西全都不翼而飞，包括那只白色的小猫。

她一遍一遍拨打电话，也只有冷冰冰的提示音 。她止不住地颤抖，慢慢蹲下缩成一团。有些想哭，却没有眼泪。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她的心渐渐归于平静，起身走到厨房开始做晚饭。淘米，洗菜，一切如常。

之后的几天，严薇也仍未收到任何顾皎皎的消息，那个女孩凭空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又不动声色地消失不见。

严薇没有寻找，也没有什么情绪。正如她一直对自己说的那样——生活没有谁，明天都一样继续。

只有在回家时下意识抬头，却看不见为自己亮着的灯时，她才会涌出些难过。她早已习惯被人抛下，可顾皎皎的离开，还是让她有些窒息。好像心里的一点温热彻底被黑暗吞噬掉，唯余一片荒芜，狂风骤起，黄沙遍地。

在遇见顾皎皎以前，严薇一直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母亲未婚先孕，十八岁就生下了她。把她丢给毫无责任心的男朋友后，远离了这座城市。父亲是个混混，没有学历，没有技术，除了一张好皮囊，一无所有。他在十九岁引诱了个漂亮的女学生，意外得到了一个女儿。

她被遗弃在垃圾场，又被人发现，报了警。在警察半沟通半普法下，父亲将她留了下来。 警察每两个周就来看一次，也因此她没有再次被丢掉。她很顽强，即便父亲根本不怎么管，她还是在出租屋周围好心的叔叔阿姨时不时地照看下活了下来。

父亲时常带回不同的女人，她也渐渐学会闭上眼睛，堵住耳朵，缩在角落里，当自己并不存在。她们有些会嫌她碍事，用软软的声音撒着娇让父亲把她关在门外。也有的会心疼地抱住她，说着以后会像母亲一样对她。

但她们终究都没有留下。混混不需要爱情，也不会有家。而她一直留在那里，在日复一日的谩骂与拳脚里独自长大。

每一个难熬的夜晚，她都抱着自己痛哭，又在眼泪里慢慢平静。那时候她不懂，只觉命运不公，后来她又长大了一点，便想，或许是惩罚吧。她是早恋的产物，是一场爱情骗局结出的恶果。她本不该出生。

十一岁，父亲外出喝酒，再没有回来。来接严薇的，是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妇人。她在家中翘首以盼，没有等回十来岁叛逆离家的儿子，等到了警察局的死亡通知电话。

妇人在尸体旁，颤抖着拉开白布，入眼的大大小小的淤青，让她忍不住抽泣，眼泪一滴一滴落下，藏着一生的苦难。她一巴掌又一巴掌打在尸体上，没有得到回应。她逐渐撕心裂肺、大喊大叫，也没有得到回应。

严薇安静地缩在警察身后，眼睛都哭肿了，却没什么抽泣声。

妇人将她带回了小村落，让她上学，对她很好。那是严薇这一生里最幸福的时光了。有家，有奶奶，有学上。

她忍过了上学路上吹着口哨胡言乱语的男同学，忍过了村里老光棍时常的恐吓，盼着这样的幸福能长久一点，再长久一点。

然而一场风寒结束了一切，它带走了奶奶，也让来之不易的幸福湮灭。她再一次被丢下，无路可走。

她放弃了学业，带着奶奶留下的钱，远离了村子。她努力地生活，打工赚钱，有些辛苦，但能自足。

后来她遇到了一个男人，性格温和，对她很好。她犹豫挣扎过，还是接受了，在一起两年，生活平淡而幸福。她想，也许是命运的补偿。

他说“薇薇，这一路真的太辛苦你了，以后你有我，我会为你撑起一片天。”

她接过他手里的花，笑着答应他的表白，眼里盛满了希望。

他说：“薇薇，我爱你，我想带你去见爸妈，他们一定也跟我一样喜欢你。”

“我也爱你。”她热切地回应他的爱，与他一同期待着未来。

最后，他说:“薇薇，我们要是能在这城市里有个家就好了。等我攒够钱买个房子，你就嫁给我好不好。”

她摇着头说：“没有房子也是可以的，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哪里都可以是家。”可她还是拿出了所有的积蓄，想同他有个家。

后来，男人带着她的钱消失了，她先是着急不安，担心不已。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是被骗了。

从警察局做完笔录回家的那天 ，下了很大的雨。她撑着警察给的伞，顺着路一直走，没有目的地。雨水渐渐积成小河，浸湿鞋袜。雨声淹没心跳声，她突然没了继续下去的勇气。

在一个路口，遇到一个在雨中哭泣的女孩。严薇将伞留下给她，对自己说，或许这就是意义。

此后，她很少同谁交流，也讨厌别人的靠近，她一个人在偌大的城市里浮沉辗转，没有欲望，也没有牵挂，像一个寄居在人间的幽灵。最常去的地方，是孤儿院和养老院。

直到顾皎皎的出现，打破了她死水一般的平静。

严薇到现在仍然记得顾皎皎第一次站在她面前的样子，在工作的间隙 ，小心翼翼地靠近，小声说：“姐姐好，我叫顾皎皎。”

她后来想，“取次花丛懒回顾”的顾，“明月何皎皎”的皎皎。多好的名字，就像她那个人，皎皎明月光。

“姐姐，你要吃午饭了吗？”

“姐姐，下班了要不要跟我去逛街。”

“姐姐，你笑一笑。”

“姐姐，好喜欢你啊！”

……

小姑娘总喜欢这样叫她，热烈又让人难以拒绝。严薇已经忘记是从第几声姐姐开始接受顾皎皎的，又是什么时候让她成为了生活的一部分。

从同事到朋友，再到好姐妹，逐渐了解彼此，逐渐密不可分，一起工作，一起旅游，一起吃饭，一起聊喜欢的书，意外地合拍。

有一天，顾皎皎对她说，姐姐，我能跟你一起住吗？于是严薇离开了住了很久的小屋，同顾皎皎一起租了个小公寓。

顾皎皎养了只小猫，白色，长得并不好看，还瞎了一只眼睛，但她很喜欢，严薇也很喜欢。

顾皎皎说:“它跟我一样，是无家可归的小猫，但是我想给它一个家。”

严薇有些想哭，但还是笑着回答:“你们有我，以后我在的地方就是你们的家。”

后来顾皎皎换了工作，在家的时间比较多，严薇依旧早出晚归。于是她渐渐习惯了有人等待，直到如今，再不见那盏为她点亮的灯。

顾皎皎离开的第二个周末，严薇收到了一封信。与信一同寄来的，还有一张照片，不知是什么时候偷拍的，没有封塑，有些泛黄，照片上的严薇怀里抱着小猫，满眼温柔。

二、顾皎皎的信

姐姐，对不起，明知道你最讨厌被人抛下，还是一声不吭地走了。

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快乐，像梦一样。但我想，我应该去面对我本来的世界了，我以前做错很多事，现在不想那么自私了。

我不知道怎么同你说，又该从哪里说起，我编造了那么多谎言，想说的早已无法开口，于是只能沉默地退出你的生活。

怎么告诉你呢？你以为乖巧善良的妹妹，其实是被人包养的情人、破坏别人家庭的恶毒小三。

十四岁，我被他带到这座城市，见识了灯红酒绿的繁华。十六岁，我成了他的情人，他说他爱我。于是我在他身边做了八年见不得光的第三者。

姐姐，别可怜我，我不是被逼的，我是自愿的，他带走我的时候，给了我的父母很大一笔钱，足够母亲治病。他还供我上学，给我买漂亮的裙子，让我衣食无忧，我很感激他。

十六岁的时候，我以为那是爱。我依赖他，他也喜欢我，那不就是爱吗？他有妻有子，因此我当然也是犹豫过，可他说，他爱我。而我也心知肚明，没了他，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

姐姐，别同情我。我是清醒着走进陷阱的，也是笑着看自己腐烂的。

二十岁，我开始厌倦了金丝雀般的生活，我开始渴望自由，试图逃离。可做了太久的笼中鸟，我已经忘记了如何展开翅膀。

我回了家，他们不愿意见我，父亲觉得我恩将仇报，破坏别人家庭，丢尽了家里的颜面。母亲也不愿意见我，我连家门都没有进去。他们已经忘记了最开始我因何离开了家，也忘记了我每月寄回的钱从何而来。

我甚至没有坚持过一个周，逃离他的第四天，当我一无所有时，我回到了我的笼子。

我那时不觉得我是错的，也并不觉得我悲哀。我只是告诉我自己“顾皎皎，你爱他。”

或许有了爱意的包裹，我就说服了我自己继续做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我是个偷走别人幸福的小偷。他的妻子与他年少相识，陪着他从一无所有到功成名就。我见过她的，在进入这个城市的第一天。她是个再温柔不过的女人，带着悲悯的眼神望向我，对我说：“孩子，别怕，以后，我们会供你上学的。”

她不知道，她心疼的那个女孩会成为她完美家庭的裂口，也不知道曾经爱的那个少年内里早已腐烂。

一直没有告诉你，那并不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一个雨夜。那天他来找我，紧跟着地是他的妻子。他与他的妻子对峙，而我在愧疚与羞耻里沉默。

那真是个很温柔的女人。她同我说：“你还是个孩子，你懂什么？”“你走吧，以后好好生活。”

我仓皇得像一条狗，带着不安和眼泪出了门，那个说会爱我一辈子的男人，冷眼旁观我的狼狈，而后重重地关上门。

我在瓢泼大雨里无处可去，顺着路不知走了多久，泪水和雨水混着，让世界渐渐模糊。 细高跟鞋不知道被遗落在哪里，精心打理的妆容糊了一脸。

我赤着脚在雨中慢慢地走，走到麻木，走到心死掉，走到眼泪流干。我以为那就是结局，不是我同他的结局，那应该是我人生的结局。

是我做错了事情，一步错步步错，命运的齿轮从十四岁那年开始转动，终于在二十四岁给我致命一击。

我自暴自弃地坐在路边，不知过了多久，有人为我撑起了伞，她说“伞给你了，赶紧回家吧。”

为了那一点善意，我又活了下来，我成为了你看到的这个顾皎皎。我偶尔也想，就这样好了，把过去都抛在身后，留在你身边，做你的妹妹，你的亲人，就这样一直快乐下去好了。

可是姐姐，做错的事情是一定会付出代价的吧。他又找到了我，仍然是那样高高在上的姿态，要我再次成为他的秘密情人。

我拒绝了。他将我们的事情以他妻子的身份曝光，一时在网上掀起风浪，我的社交账号下全是诅咒。甚至有人将恐吓信件寄到家里。

我一直很小心地藏着，可是，我还是瞒不住了。

姐姐，对不起，我不想连累你，我是个坏人，我走的路都是我自己选的，不值得你为我难过。

等我解决掉这些事情，我就回来找你。好不好？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妹妹的话，以后，我们永远不分开。

三、尾声

三月，是万物复苏的时节，却仍有些寒意，天气也总忽好忽坏。

严薇看了看表，八点整，但太阳还是躲在云里。她如约从花店取了预定的花束，今天，是顾皎皎的生日。

开了许久的车，才到了墓园。守着墓园的大爷朝她招了招手“是你呀，又那么早来看你妹妹啊。”

她点点头，笑了笑又继续往前走，又走了一小会儿，才看到顾皎皎的墓碑，上面黑白的照片是她从合照里裁出来的，女孩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一如初见。

严薇接到警察的电话，是在顾皎皎离开的第三个周末。

“死者是一位年轻女性，警方修复的手机里，您是她的唯一联系人。”

“请您尽快到这边确认尸体。配合警方工作。”

她胡乱回应着“好”，脑子却早已死掉。她等不到她回来了。

“死者生前报了警，等到我们到现场将她救起来时，已经没了气息。”

“河边有目击证人证明死者的确是自杀。且警方调查发现，死者生前患有严重抑郁症。”

“情况就是这样，节哀。”

严薇已经忘记自己是怎样去见顾皎皎最后一面的，只记得，望着那具尸体，像是回到了父亲死的那天，悲伤无处宣泄，化为无声哀嚎。

后来她登上顾皎皎的社交软件账号，才看到那些谩骂、诅咒、侮辱。

“小三去死吧！”

“你这样的人怎么配活着！”

“快去死！”

“多少钱一次，哥有钱，来跟哥睡。”

……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突然辞掉的工作，越来越低落的情绪，被噩梦惊醒的夜晚。是她发现得太晚了。

严薇为顾皎皎选的墓地，在郊外的墓园，环境很好，也很安静。她想，她会喜欢。

“生日快乐，皎皎，姐姐来看你了。”她将怀里的花束往前递了递“你看，是你最喜欢的玫瑰，可新鲜了。”

只有风声呼啸。

她将捧着的玫瑰放好，随意找了个靠着墓碑的地儿坐着。

“皎皎，你一个人，会寂寞吗？”她叹了口气“我会。”

“你总说，我温暖了你冷冰冰的人生，你总太依赖我。其实不是……你不在我身边的这些时间，才越发清晰地发觉，根本一直是我离不开你。”

“午夜梦回的时候，总想到你，也总觉得你还在我身边。有时候想哭，有时候又觉得幸福。嗯，想到你就觉得幸福。”

“其实，你应该告诉我的，如果能陪你走到最后就好了。无数个午夜梦回，我都想，要是我早一点发现就好了。”

“你真傻，你看，你跑那么远，最后依然回到了我的身边。”

“皎皎 ，我好想你啊。 ”

说话说累了，就只是沉默。沉默到最后，又几乎流泪，过往一幕一幕在脑中回放，悲伤也浓烈起来。

不知不觉中，天气竟然晴朗起来。阳光透过阴云，照亮了墓碑，也洒在严薇身上。她抬手试图触碰，又落了空。

一片寂静里，她闭上眼，意外感受到些暖意，恍惚间，像是某人曾拥抱她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