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流水,不一会儿课毕放学归。
我们仔细想一回,今天功课明白未?
老师讲的话可曾有违背?
父母望儿归,我们一路莫徘徊。
将来治国平天下,全靠吾辈。
大家努力吧!同学们,明天再会!
李叔同《夕歌》
猝不及防的,他这样立在我面前,就在我翻箱倒柜的时候溜了出来,也让我一并遇见了这随之逆流水而来的欢喜与叹息。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成了六千个日夜里第六千零一个的小故事。
他穿着浅色的衬衫,齐整是齐整,但第一个扣子没扣上,衣领因而宽了些给风吹得掀扑在脸上。深色的长裤,裤子长到脚踝处即挽起。跨着老旧的摩托,车子往我这边斜了一斜便放下了一只脚,脚上跻着一双解放鞋。他冲着我发笑。光打得暗了些,但也无妨,这更使得他的脸瘦削而俊朗。约莫和我一样的年纪,根根直立恣意张扬的鸟巢头,明明是黑白的色调,却硬是让我看出了必是要比深色的长裤更深一层的黑色。在他的身后,是蜿蜒深深的黄土路,直通向远处的炊烟隐隐,青山连脉。
他是整个番桃岭有名的泼皮少年,曾拿着小刀悄割了家养下崽的母猪的耳朵,与狐朋们邀约下酒,结果让其母亲追打了一宿,惊起小村犬吠一片。他偷着祖父为饭后小酌炒花生米的猪油,到雨后积水的稻田钓青蛙烧着吃。竹竿垂麻绳,麻绳系菜团,他逗着举搪瓷小杯欲接战果的妹妹去追着那吻在绳上摇摆的青蛙左往右复。他指着村里坡下最大的一坨牛粪对所有拾粪娃们霸道地说:这个山头我定下了,你们都到另一个山头捡去!他曾是那个村里最骄傲轻狂的少年呢!
明明父亲是个教书匠,还任着学校里的绿豆官;明明娘家经商的母亲带来了不少的陪嫁,明明看似优越的家庭可他还是长不高的个。小小的他背着独子远游的三伯父寻医问药,三伯父高大臃肿的身躯覆住了夕阳下的他的影子,露出一双细小拉长的腿。父亲照顾着长年求医的母亲,他照顾着弟妹,抓鱼摸虾钓青蛙。饥寒不定的日子里,锱铢必较的油盐中,才发现其时家中的钱财都在他手中变作了满屋浓郁的中药味,和母亲为溺亡早夭的幺儿流下的泪。他曾是那个族里最忠厚孝义的少年呢!
应也是在这个村口,他背起行囊踏上去往县城最好的高中的求学路。原以为能就此上一个平平的大学,然后分配一个稳定的工作,然后过着稳稳的小日子。他却因为高考作文时不知道“时髦”所谓何物,哭笑不得的精心描绘了一种珍稀动物而自我认定了名落孙山。榜文未出就在省里知名榨糖厂来学校做招工宣传的时候报名走上了独立生活的道路,十八岁成年之际便开始了摸爬滚打血雨腥风的社会立足之途。他想着他还有久病的母亲,年幼的弟妹。
这也是他。他在螺旋式的楼梯上探头下望,正对着我。依旧是没有扣第一个扣子的衬衫,却能分明的看到了衬衫的颜色和纹理。楼梯的遮挡使我看不到他下身的衣着。脸净白而圆润了些,侧分短发也服帖其上。他的周围是小心翼翼的雪白墙体,隐隐透着幽幽的蓝光。让我感到这个新房子不甚友好的高高在上,像是巨大的苍白羽翼裹覆着他出了校门经历三千多个日夜磨砺出来的恭谨和谦卑。他不记得当初是为什么来到了这里,还坐在这家大门的门槛上吃过盒饭,还穿着他灰色的工作服。
明明他曾是那个学校里最活跃灵敏的足球前锋啊!我却怎么也找不到踩着或是抱着或是怎么着足球的他。再找不到他恣意张扬的笑容。只额上条条打横日渐清明的皱纹,是这些时光挥划昼夜的印记,记着哪一处的沟壑他破了头,哪一道的坎坷他扭了腰,甚至哪一朵小小的浪花几乎让他就此在长河中荡然无存。好在,好在他以后还是会有被相机齿轮定格的瞬间,我还是能和这样的他在说不准的什么时候遇见。
翻出的纸张愈多,他冲着我的笑因而不断的密集,仿若雨打屋檐的共鸣,落水涟漪的远漾,我不禁也笑了起来。我笑那一曲光阴似流水治国平天下,嘹亮过他的峥嵘我的岁月;我笑那两种被孩提的他玩坏的动物在我的儿时化身成智慧和王子;我笑清晨一大朵一大朵的木棉花坠落在他载我就医挂号的路上;我笑他的中学母校里那三年马拉松我追风逐梦的身影渐渐,渐渐的与他重合。我笑这世间竟有如此奇妙的东西,能让我和他在永无可能交错的平行时空里相逢,遇见。
父亲接过我手中的老照片,好奇的问:你在笑什么呢?
我在笑你啊,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