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大脸狗 禾计划网络伙伴
初识社区参与
社区参与是一种态度和立场,也是一种理想与道路,即,相信人的潜力、相信参与的价值,相信发声的意义。现在逐步涌现许多社区参与案例,每个案例深浅不同。有案例意味着有记录者。选择记录什么,意味着选择看见什么,这也是一种介入与推动。笔者用上班前的一两个小时,面对办公桌和电脑,把自己的感觉、印象和观察梳理出来,组织成实地经验,以供伙伴们参考与讨论。
许多社区参与案例经常出现的情节是,工作者进入社区,起初不知所措或遭到误会,活动落地过程中也会经历很多动荡和挫折,同时也会感受到居民们的支持与温度。在介入和参与的过程中,工作者与居民,居民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新的变化,或组建小组、或持续运营场地活动、或挖掘在地议题并积极倡导等。有深度的社区参与案例都会强调工作者与居民之间的相互陪伴。为什么“相互陪伴”如此重要呢?这不是工作者的主观体验,如前期遭到冷遇以致格外珍惜贵人。社区参与本质上是提供一种新的关系、新的连接。
人们日常忙忙碌碌,有各自的烦恼与关切,工作者的特别之处是受过相应训练,有意识地促成新的关系、新的连接,同时也是居民参与过程的主要记录者或见证人。更重要的是,作为职业,工作者需要对一次次活动的“成与败”、“有效或无效”负责,汲取成功与教训,更新知识与经验。我认为,工作者是促发新的关系、新的连接的主要推动力之一。
有人会将工作者称之为“播种人”,潜在含义是,播下的种子大多都没有结果,并强调,只要持续播种,终会产生好的结果。既然有播种人,自然有“土壤”。与投资土地盖房子攫取价值截然不同的是,工作者的土壤是具体的人与社区脉络。商业可以透过各种手段对一块土地进行前景评估,运用财务分析评估公司表现,而我们难以对眼前的人和社区做趋势分析,社区参与应该达到什么样的状态也没有标准。在这个意义上,工作者确确实实是“播种人”,需要冒着无果的风险投注自己的青春。
社区怎么参与?
在中国语境下,社区是行政产物,是城市框架下的底层单位。从行政的角度来看,社会就是一张大网,而社区是密度最高的网,正如各个社区推动的网格工作。社区参与在这个意义上,是鼓励居民积极响应政府和国家的号召。
从运动的角度来看,社区是公民或人民真实生活的地方,社区的地理边界是次要的,工作者与居民们反而要不断跨越身份和地理边界,推动解决共同关切的议题。在这个意义上,社区参与是一种超越既有框架的关系和连接,这个指向与项飙在《跨越边界的社区 : 北京“浙江村”的生活史》中的观点是一致的。区分这两种社区参与,有助于我们正本清源。
以下是笔者对社区参与方法的梳理:
1、建立社群网络
起初,笔者想写建立组织,转念一想,严密的组织未必符合社区参与的立场与愿景,而且在流动的现代社会,也很难实现。因此,工作者积极构建的是开放、半开放的社群网络。社群网络的运作机制不是垂直的要求与规范,而是平面的对话与协作。
2、意识增益
在学校,我们会谈“学习”。在过去的工作团队,我们会谈“意识教育”。这些用语过于日常或传统,但基本指向是新的连接意味着形成一种看待世界的新视角,且这种视角更具辨识力、更有公共精神,更肯定互助的意义与价值。
3、空间运营
居民之间的互动需要活动场地、各式会面场所,并辅以线上连接。推动社区参与并非停留在“搞活动”,活动不是目的,而是动力和媒介,目的是增进居民与空间的情感,进而营造出“家”、“理想生活方式”等感觉或认同。
4、议题倡导
我们不是为了连接而连接,与此同时,我们更需要传达共通的关切,用行动推动解决。可以用口述、访谈、田野调研、问卷调查等学术或半学术的报告,辅以各种形式的倡导活动,进而发出“边缘”和“角落”的声音,提出切实、有建设性的意见。发声不是单向的呼吁,而是为了引起交流与对话,推动改变。
5、跨越社区边界
社工经常强调资源整合,听上去蛮高大上的,但往往陷入滑稽可笑的境地。社工不是区长,如何让街道一把手、辖区企业、居民及与之相关的利益方们乖乖地齐坐一堂呢?更别说达成共识了。说白了,“资源整合“强调工作者需要突破社区这一城市底层行政单位的框架,反对封闭在政策和服务对象小圈子里,强调有意识地“对外开放”。
社区参与案例
接下来,笔者也提供一个案例观察和简述,以增进对社区参与的具体认识。
时间:2016-2020,广州某流动人口社区。
笔者所在公益团队主要面向制造业工人与当地居民,开展粤语、电脑、口才等公益课程。该社区位于广州边缘,“地广人稀”,公益团队与地方村委达成初步合作,村委发挥的主要作用是,1、不反对;2、提供免费活动场地。不过,该活动场地位置差,团队辅以外展宣传,与社区居民建立了初步连接,但总体拉新效果不好。后来,笔者以跑步为纽带,创办了户外运动社团。
起初,只有 1-2 人参与活动。人少的好处在于可以深度交流。跑步后,同行者身心舒畅,更愿意分享自己。如,参与者 M 会分享自己性格孤僻、需要社交,以及没有户籍、积分入学难等议题。
社区每周有了活动,一回生,二回熟,新的关系逐步建立起来。2、3 个月后,参与者逐步多了起来,形成了 20 人左右稳定的跑步参与者。这时我和同事召集大家选社长、投票社团名称。选举和投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对于业余的兴趣爱好社团,没有人想“出头”,每个人都不想麻烦和担责任。其次,参与边界难以划定,人群难组织。在选举现场,有些人没来,有些“一次性参与者”在群上看到信息来了。最后,大家也没有议事规则和习惯,工作者设定的流程与参与者的偏好是有张力的。所以,当时没有条件实现“真·民主投票”这件事。但是,从 4 年后的今天来看,选举这件事自有其价值,第一,确定了运动社团的名字,取“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之意,凝聚了社团文化;第二,民主选举的态度成为社团历史的组成部分,最近社团骨干组织 4 周年庆(笔者没有参与筹备),在微信推文会特别强调民选这段历史,彰显社团的公共性。
1 年后,社团形成了 5-8 位核心骨干,及 30-40 位热心参与者,由核心骨干在吃饭喝酒时推选出真正做事的社长。社团的引领动力从笔者过渡到当地居民。期间,社团骨干们也积极参与公益团队其他活动,包括性别平权和流动儿童上学等议题倡导,还与区域之外的公益团队有少量交流。这些参与使居民从资源获取者逐步转化为共同行动者。
善导在《让参与更容易——流动人口社区协作者指引》册子中特别强调“成人学习者”这一称谓。对于儿童和少年,上学和受教育是理所应当的。这对成人则不然,后者有一套经验与习惯,不是一张白纸,任工作者涂抹,更不能要求听从。笔者印象最深的是“开会与讨论”,社团进入成熟期,大家有条件开会了。笔者在会议前征询大家意见,准备议程和流程,并将其写在会议室白板上。开会时,笔者体验到“毛泽东在闹市中学习”的感觉,大家带着零食和啤酒来到现场,彼此嘻嘻哈哈、聊着八卦,骨干们看到笔者时能有意识地“谈正事”,但话题很容易跑偏到西伯利亚。在会议现场,笔者内心非常宁静,尊重并听着大家的嬉闹,努力捕捉可以谈正事的空隙,一点一点推进流程,接纳且尊重有差异的做事方式。每位骨干有自己的性情,笔者看见:Z 真诚、幽默,又过度谦虚;M 经历坎坷,爱玩爱交朋友;L 说话带刺,为人不坏;X 有点自卑,很有担当;T 外向可爱,是社团“吉祥物”;D做事严谨,认真负责;A 是酷酷的御姐,带着小孩跟大家一起玩;W 漂泊不定,经常失业,但特别喜欢为大家服务……
2017 年,社团在森林公园组织 120 人的定向越野活动,每名骨干都鼓励同事、邻居参与,招募没有遇到任何困难,每个人将组织筹备面向社区居民的公共活动视为自己的事。T在印刷厂工作,请产线组长帮忙彩印 A4 活动指引,还特意将每一张过塑。活动当日,天还是黑的,大家五点准时集合,一起将活动物资运送到山上,布置好场地。现场主持、赛前拉伸、点位工作、拍照、活动收尾等工作推进的十分稳妥。
许多工作者会发现,“决策”不一定由正式会议完成,“成人学习者”们更喜欢好的氛围和轻松的环境,这对非白领的制造业工人更是如此。不过,这并不是说工作者推动“选举”和“开会”不重要。在新的连接、新的关系中,成人学习者有一套经验和习惯,工作者也有一套经验和习惯,两者是碰撞、冲突和融合的过程。如果工作者不推动开会、决策和分工,那成人学习者们对决策与分工的意识、自信心和熟悉度会更弱。意识增益有助于成人学习者习得新的能力。
笔者及所在团队于 2018 年由于种种原因离开社区,社团完全交由骨干们负责。期间,骨干们也有所变动,有人将孩子接到身边、有人分手、有人组建新的家庭、有人回老家等,但核心骨干团队规模扩大到 10 人以上,并以众筹方式解决活动饮用水问题。2019 年,社团与在地的一家公益性创业组织合作,作为外来打工者承办来穗局社区公益活动。2020 年,受疫情影响,户外运动暂停了几个月,但在年中立刻恢复,还创办了自己的公众号。社团骨干以初高中教育背景为主,对于文字撰写怀有恐惧感,但在彼此鼓励的氛围下,纷纷迈出第一步。撰写的推文达不到都市中产习以为常的逻辑和排版水平,虽然粗糙,但文字里吐露出一股“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公共性。10 月,社团以众筹的方式,组织 4 周年庆活动,延续社团公益文化,为居民们谋福利。众筹资金七八千元,由社团声望很高的骨干负责监管,活动后公示财务使用明细。
小结:该户外社团体现了在地居民的社区参与,工作者与在地居民、居民之间形成了新的连接,且在工作者离开之后,社团不仅持续维护日常活动与聚会,同时坚持原初的公益与公共性,为整个社区提供新的连接机会。社团能够做到这一点,除了工作者与在地居民的共创外,也受该社区拥有的“天时、地利、人和”的影响。
①天时:该社区位于广州边缘,像一个小县城,呈现“工资不高,生活成本低”的特点,如 300 元就在村里租到一个单间,600 元可租到两房一厅。由此,该社区拥有很多“父母打工+流动儿童”的家庭居住者,且居住稳定。
②地利:社团活动主要依托附近工业园道路、江边、森林公园等社区公共场地,辅以个人出租屋、大排档、农家乐等聚餐场所,无须租赁室内场地。
③人和:居民之间的“和”是一个不断波动的过程。笔者不善于处理人际冲突,但社团成员之间由于“价值观”、“性情”和“误会”带来的冲突无法忽视,有些冲突达成和解,有些冲突造成离开。建构骨干团队本身是一个“气味相投”的过程,团队的凝聚力也意味着排他性。与之并存的是社团的公共性,为吸纳新同志的提供了开放条件。“对内凝聚+对外开放”是保持持续活力的核心要素。
许多同行无意识地以“起-落-起”情节模式撰写社区参与案例,从而体现案例的“成功性”和“复制性”,这很容易陷入至一种浮于表面的成功。就笔者亲身参与发现,不同社区有很强的差异性,不同社区居民也各有特质,很多未曾明述的生活细节增进或阻碍着社区参与。又如,像是极富细节性和过程感的《跨越边界的社区 : 北京“浙江村”的生活史》,研究者项飙见证也仅是一个历史时期,后续发展永远是个迷。工作者此时推动的社区参与,20 年、50年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说不好。总而言之,现在说结果还太早。
对社区参与再反思
案例过后,想再与各位读者就社区参与这件事做进一步讨论,以下是笔者深感困扰的问题。
1、工作者身份
笔者是社工专业出身,但很少自称社工。首先,社工的知识以套用外部体系为主,装饰胜于效用,缺乏在地生长的力量。其次,社工、志愿者和服务对象的身份区分有强行政化的倾向,相比之下,公益人、公益团队比社工、社工机构更具包容性、民间性。最后,社工证已经成为工具,头顶光环的大人物将其作为蛋糕,大城市民众将其作为积分入户渠道。
后来,笔者以公益从业者或社区工作者称呼自己,这也容易引起误解。公益往往与慈善、与高道德性绑在一起,在以经济发展为中心的社会里,人们对公益之心怀有疑虑,且强道德性所带来的高姿态也不是我们想要的。社区工作者则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行政味道,与社区工作站、居委会等具有很强的家族相似性,有时会被误解为公务员或事业编制。如果用协作者,感觉也很怪,协作是一种价值观和方法,与社工一样,知识体系在地化和成熟度不足,甚至更加抽象。由此,本文使用“工作者”这一非常通用性、无标示性的身份。现实中,笔者会根据实际情景混用社工、公益人、社区工作者。简而言之,身份称谓,即自我与社会的认同问题并未真正解决。
2、社区参与的限度
前面谈到社区参与处于探索阶段,目前还没有标准。那么,是否只要有“参与”就是社区参与呢?比如,居民参与一次社区活动、做一次志愿者?肯定不是。社区参与的内核是居民之间的连接,基于社群关系涌现共通议题,并推动解决。从这一视角出发,公益团队与居民们的关系,不是“公益团队在上,在地社群网络在下”的架构关系,而是使自身成为社群网络的一部分。这里常遇到的一个问题是——公益团队与在地社群网络的张力,前者具有更强的目标性和推动力,而后者有其自然的连接和凝聚速度。
从上述户外社团案例也可看到,居民之间的连接、熟悉度、行动力培养不是一个特别有效率的过程,该社团也不是由急迫的社会议题凝聚而成,这是社区参与路线的特点。对此,一个具有挑战性的问题是,社区参与的限度是什么。从社群网络规模来看,笔者对亲身参与和同行案例的观察是,由 4-10 人组成的公益团队,在流动人口租赁社区,做 3年-10 年。如果以公益团队为中心画两个同心圆,位于社群网络内心圆的积极参与者大约在200 人左右,位于次心圆的普通参与者大约在 800 人左右,次心圆人数与时间长短相关,但总体应该不超过 1000 人。当然,以上均是预估。我们也可以从另一面去评估社群网络规模,公益团队在社区都会培育志愿者团队,实际上,受公益团队人数、场地面积、行动议题、居住流动、外部管制所限,很少,或几乎没有机构能维护 200 人以上的骨干志愿者团队。我认为,仅在单个社区推动社区参与,缺乏不同社区社群网络的连接与互动,会陷入“内卷化”的状态,也就是发展到一定规模停滞不前。
以上是以社区公益团队为中心画圆,如果以社群网络中各个节点——也就是以社区居民为中心会发生什么呢?像是孵化一个新公益团队,或是上述户外社团,属于少数运作机制良好的显性社群网络,由社区公益团队促进的大部分居民连接,主要沉淀在日常生活中,不是不存在,但公共性相对较弱。
此外,社区参与是为了改变不合理、不公平的社会机制。比如,户外社团所在社区,连续多年,居民们为了孩子上学齐聚区府寻求更公平的解决举措;由于区域交通不便,自上而下推行禁摩限电引起热议;以及如何为孩子创建更安全、更有儿童视角的社区环境等。以上议题我所在公益团队试图与社群网络共同推动,但很难产生真正的改变。在流动人口租赁社区,绝大多数居民没有户籍和产权,与地方行政、与住所、与土地的关系很弱。当发生城市更新,如工业外迁、土地旧改、公寓改造等,居民不仅随着就业机会流动,也因不具有社区、业主身份而被驱逐。总体而言,居民们对政策改变的信心不强,进而对于议题倡导的期待值和参与度也很低。
面对以上社区参与的限度,笔者未能找到突破的方式,各位伙伴有好的想法与建议,欢迎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