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外公去世了。我的内心没有丝毫波澜,见到哥哥姐姐们哭了,随即低下头,面带愁容,努力扮演一个悲伤的外孙女。
提起外公,说不上讨厌,也谈不上喜欢。印象最深刻的,是六岁那年不小心打翻他的痰盂,被瞪了一眼,狠狠地批评一顿。从那以后,我看见他就像羊遇到狼,老鼠碰见猫一样,小心翼翼,避而远之。一年不得已要见两三次面,礼貌性喊一声“外公”,便逃命似的跑开,在陌生的村落里四处溜达。
非说有些怨恨的话,是为了我母亲。母亲上完一年级,便只能回家干家务,背着弟弟干农活。后来出去打工赚钱,直至十九岁,被父母草率地许配给一个来家中帮忙建房子,一贫如洗的工人。那个年代的女人,尤其是惠安女,是出了名的勤俭节约,吃苦耐劳、任劳任怨。她们生来就注定沦为家庭的牺牲品。先是为哥哥弟弟牺牲,而后为丈夫牺牲,接着为儿女牺牲,仿佛生下来就是要为其他人付出一切,被一点点榨干,到最后没剩任何利用价值,命运之神才肯放过她,又或者说是抛弃她。
如果外公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家中贫困潦倒,思想封建落后,也许我并不会有所怨念,可偏偏他是名教师,还是个校长。他的二儿子和小儿子当上了教师、校长,早早地在县里买了房,他的大儿子虽然没当上老师,也有高中文凭。而他的大女儿,却只读了一年学,受到的还是男人为天、男尊女卑、逆来顺受的教育。除去这个事实不论,以他的名声地位,分明可以为母亲择取良配,但他没有;再除去此事实不论,当母亲被家暴后多次跑回家,身为父亲的他本应为此愤怒、痛斥对方,甚至让舅舅们狠狠教训对方一顿都不为过。仍然没有,他们默认了母亲遭受的所有苦难和伤害,劝她忍耐,要她好好服侍丈夫,经营家庭。
如今想来,外公和父亲的性格里有太多相似之处。他们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在家中实行君主专制,一切以他们的思想为准,不容置疑。所以,外公又怎么会为母亲着想呢?他能共情和理解的,只有父亲,因为他们是男人,是天生的一家之主。
我不仅仅是为母亲痛惜,更为着过去千千万万的惠安女,乃至全世界的女性鸣不平。尽管时代在不断转变,女性的地位也逐渐提高,但那些生不逢时、被年代所摧残、践踏的人,不该被遗忘。
血缘关系又能说明什么呢? 很多时候所谓的至亲,却远不如陌生人、或是邻居、朋友真诚、真心。殴打、辱骂妻子儿女的,是我的父亲;让自己的女儿沦为家庭牺牲品、默认别人伤害她的,是我的外公。
而让我的童年充满快乐,让母亲时常挂着笑容、在危难时刻保护她的,是左邻右舍和她们的孩子。于是我早早就明白,谁对我好,谁就是我的亲人。我走到哪,哪里就会有我的亲人。我们互帮互助,相互陪伴、照顾,我们有同一个家,同一个母亲,可以是中国,也可以叫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