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庄庄
如果问我最不喜欢吃的菜是哪些?我立刻马上噼哩啪啦豆子一般倒出来。
如果问我最喜欢吃的菜是什么?这对一个非吃货来说,脱口而出有点难。食物的主要功能是维持生命机能嘛。但沉吟半刻,会十分肯定地答:榨广椒。
听到这三个字,大概您会在鼻腔里轻哼出一股气流,并不顾情面地露出鄙夷之色。当真是没见过世面,榨广椒没有什么营养价值,从商品市场经济角度来看,成本小,价格低廉,没有时令性,也基本没有物以稀为贵的可能性,吃多了还上火。
确实,别说古诗词里没有它的只言片语,连好友赠送的秭归作家秦晓梅的《味道与记忆》这本书里,专门写家乡美食的,连酱都能洋洋洒洒成一篇,独独没有瞧见榨广椒的身影,所以根据我的回忆,一定要写一写它,也洗刷了我叶公好龙的嫌疑不是。
榨广椒得我青眼相加,情有独钟,隔段时间不吃就分外想念,想起来就忍不住强咽唾沫,大脑迅速展开色香味的浮想连篇,它是一款贯穿我童年、少年、青年直至人到中年的地方美食。老年,想必它也是不能缺席我的餐桌之上的。
老家后院的屋檐下一年四季倒摆一排坛坛罐罐,有的硕大粗壮,我环腰合抱,纹丝不动。有的小巧玲珑,我风驰电掣闯过来,母亲都恐撞翻了她的坛子。坛子土黄色里带着缕缕花纹,闪着夺目的釉光,上手摸,凉凉的。有一个漆黑的小坛子,黑得纯粹,惹眼,却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但我知道两个最威武的坛子里,装的就是榨广椒。
只要连续两天饭桌上没有榨广椒,便能听到我的神神叨叨和碎碎念:妈,我要吃榨广椒,今天有没有榨广椒啊?又没有啊——那拖长的腔调,那失望的语言就是透露出没有榨广椒我就吃不下饭的耍赖信息。
灶膛本已熄火,准备上桌吃饭的母亲随即端着白色大瓷碗往后院走,我变脸可叫一个快,瞬间转悲为喜,转欲哭为大笑,跟在母亲后面跑得屁颠屁颠。
坛子像弥勒佛祖的大肚腩,装得鼓鼓当当,四五十斤重。母亲把一个干净的塑料袋铺将开来,勾腰抱着那魁梧的坛子,小小翼翼翻将过来。坛子口底座里的水赶紧咕咚咕咚冒两个水泡缓解一下压力。
先是将坛子口最表面的薄膜取出来,再取压得严实的有些潮湿的稻草一一放在干净的塑料袋上,我有十万个为什么等着打破砂锅问到底:为什么坛子里要放薄膜呢?为什么还要放稻草呢?为什么坛子要倒着放呢?坛里下边为什么要放水呢?……这个吃饭叼嘴又话多的小孩,搁我真的很难忍受,母亲却一边用手往外舀白花花的榨广椒,一边不厌其烦回答我。
这个白米面里混杂着切碎的青辣椒,充分发酵后,用炸好的熟菜籽油炒上一炒,香气就炸裂开来,弥漫至前厅后院。
榨广椒是个吸油神兽,炒它一定得油多,油越多越香。每加热一次,就会添进新的油,如果能炒出微微的锅巴来,就更抢手了。等一盘吃到尾声时,盘子里的榨广椒星子都浸泡在油里,那是沉淀的精华啊,忙不迭盛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倒进那盘里,用勺翻来覆去地搅,拌匀,看那最后的榨广椒星子把那饭染得油光发亮,啥菜都用不上,就能吃得精光,且意犹未尽。
我吃榨广椒没那么斯文。用筷子?不。用勺子?不。我用手!写于此,都想把敲键盘的手抬起来,用戒尺打。
放学后,见家里没大人,便是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机敏的从书包里掏出任意一练习本,翻到没写字的页面,哧——扯下来一张,娴熟地两对折,撑开来,就成了一个圆锥体,榨广椒倒将进来,一定倒得满满的,然后挺享受挺知足的四处晃荡,走几步,就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捻起一撮,放进嘴巴里,生怕撒了一粒半粒。那作业纸张被油渍得透亮,揉成一团丢掉,小猫小狗都要嗅上半天。
榨广椒,在八十年代是人间美味啊。能当菜吃,亦能当零食吃。不仅吃自家的,还串通小伙伴们挨家挨户吃。有个小伙伴家的榨广椒,不同寻常。红的颜色,比自家泛青的榨广椒好看,滋味更美。一问才知,有的榨广椒用红辣椒做的,有的用青辣椒做的。那个小伙伴家的榨广椒盘子不仅被收拾干净了,连带腌制的洋姜也被洗劫一空,小屁孩儿们还不过瘾,惦记着他家啥时候再炒榨广椒。
没有节制,好歹吃出毛病来了——严重便秘。母亲终于有理由不给我炒榨广椒了,可是无它不欢,我只能被动上演绝饭的戏码,无计可施的母亲再度炒上一盘榨广椒,但是严格控制我的摄入量。
信孩子的自控力吗?反正我不信。肚子的馋虫翻江倒海,但凡只要大人还在地里忙活,就有机可乘,且以盘子为单位,报复性狂吃榨广椒。像极戒烟不成,复吸更甚的烟民。
男人做饭图简单,母亲若不在家,父亲最惯常的菜品就是饭里焖一节香肠,再来一个榨广椒炒鸡蛋,连洗菜的工序都省了。
榨广椒被金黄色的蛋液挟裹浸润,两种不同的香味纠缠一起,在油与火的酝酿和催化下,袅袅而出新的味道,挑一团起来拌在新蒸出来的米饭里,舌尖上的味道妙不可言。这种懒汉式做法如今居然得到大力推广,活跃在各大小菜馆的菜单上。
不仅有炒菜:炸广椒炒鸡蛋、榨广椒炒土豆片、榨广椒炒香肠、榨广椒炒肥肠、炒腊肉,还有蒸菜:榨广椒蒸扣肉、榨广椒蒸排骨,如若蛋炒饭,最后撒进去一些榨广椒,吃两碗那是基数。榨广椒是配菜角色,但它像相声里的捧哏,缺了它真就不行。甭管主菜多贵,有了榨广椒就能起到画龙点睛,活色生香之妙用。
寄宿生活六年,从家带菜去学校,带的最多的要数榨广椒。那些年,寝室里有三个远安的,两个当阳的,一个枝江的,一个秭归的。不论是过年后的春季开学,还是炎炎八月后的秋季开学,众人带的各种小吃花样繁多。但,有一样是共同的,那就是榨广椒。七种榨广椒,七个妈妈的味道。我们商量着,今天吃你家的榨广椒,明天吃我家的榨广椒。
用玻璃瓶子装榨广椒,显得小家子气,都是大包大包的塑料袋,知道学校油水少,榨广椒都是浸满了油,塑料袋上油晃晃的,香气从袋子里跑出来,油也从袋子里沁出来。
记忆最深的当属小李子家的榨广椒。炒好的榨广椒里面混放了盘鳝,黑色的身躯蜷成一团,身体某个部分埋在榨广椒里,像蜷在沙滩里假寐的活物。我怕盘鳝,恐勺子伸过去舀榨广椒时,它突然就醒了,咬我一口。不可思议当时怎会有如此荒诞荒唐的想法,可我当时真的是怕极,努力伸了几回勺子,还是没有出息地缩回了手,最后不得已放榨广椒一马,待几个吃货把盘鳝消灭干净再下手。不得不承认,混合了香肠、腊肉等荤腥的榨广椒,那味道更是锦上添花。
我一度怀疑自己不是母亲亲生的,因为她擅长的传统美食我一样都没得到真传,也没有机缘巧合潜心学习,总觉得技术含量悬乎,不敢问津,悲叹好手艺大概是要失传了。
听闻妹妹豆腐乳、辣酱做得不亦乐乎,更是亲做榨广椒,我呈顶礼膜拜姿态刮目相看。一日,她带给我一包榨广椒,过大油炒,我边吃边辣得发出咝咝儿的声音,大赞味道正宗,她的耐心、勇敢尝试的态度我望尘莫及。
一下放到我们村的知青说:青黄不接时,在群丰村一日三餐就是榨广椒。我听出来了,榨广椒于她们有过命的交情,有无奈更有不尽的感恩怀念。
原家家户户做榨广椒, 做一回,慢慢吃,可以管上一年。待来年,辣椒挂满辣椒树时,又能做上新的榨广椒。掺米面或者玉米面均可,盐的把握非常之关键,盐少则酸。
超市卖的榨广椒,每次只瞟一眼,不买,因为不知道出自谁的手,作为商品出售的榨广椒感觉缺少了细心、耐心、爱心和温度。
当下,大家追求是的新鲜有机蔬菜和进口营养食品,榨广椒不在绿色、健康、营养之列,它最大的好处就是下饭。
我想跟我一样津津乐道想念它的,不过是因为它不离不弃,陪我们一起穿过了贫穷的枪林弹雨,是一位低调沉默的大功臣,更是因为它粘附了每一位母亲勤劳双手的余温。
“无论走到哪里,每一种记忆中的食物都是一把打开乡愁的钥匙。”记得那些难以忘怀的食物,也就记住了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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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题主编:3A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