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昭脸色煞白，嘴唇轻微颤抖着说：“你放一百个心，哪怕真要饿死，我也不会来求你！”他没有说出来的话还有：“我不会再把脸伸过去让你践踏了！”

王桂枝满脸悲伤地看着互相放着狠话，彼此严重伤害的父子俩，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无能为力。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好不容易孩子们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和孙儿孙女，嫡亲的亲父子咋就这么水火不容了呢？

李瑞昀也感觉到很伤感。他不愿意看到父亲和弟弟之间这么言语伤害，他希望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啊！可惜，他心里很明白，这件事儿已经没有了自己的置喙之地。

李瑞昭说完那句近似誓言的狠话，抬腿走出了房门，顺带把无辜的门扇摔了个“哐当”乱响。他几大步就冲到了院子里，迎面遇见了和同学、朋友话别回家不久的李瑞晔。

“三哥，”李瑞晔叫住了脚步匆匆的李瑞昭，快步走过去，拦在了哥哥的面前。这一对从小就在一起调皮捣蛋、爬树上房、下河摸鱼、偷摘瓜果，却也曾齐心协力对付无良前姐夫，维护大姐的亲兄弟，很久没有这样面对面地好好说话了。

李瑞昭停住脚步，勉强笑着说：“老四回来了？听说马上就要去留洋了？祝你好运！”

李瑞晔没有接李瑞昭的话茬，而是直接对他说：“三哥，你不必和—”说着，他朝上房方向一歪头，示意明显地接着说：“一般见识。除了咱家大姐，没人能从他嘴上讨到便宜。不挨揍就是好的了。”

说到久久不曾见面的大姐，李瑞晔的脸色黯淡下来。他忽然想起，自己这一走，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姐姐？

李瑞昭闻言，差一点就要抬手摸一摸自己还在微微发烫的腮帮子，幸好他及时忍住了，没有让弟弟发现自己其实已经挨揍了。长大成人了，都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还被自己的父亲扇耳光，这个脸实在丢不起。

他讪讪地说：“我不和他一般见识，可他也不能一直践踏我的尊严啊！”面对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弟，李瑞昭不知不觉地吐露了心声。

“指望咱爸尊重咱们？”李瑞晔有点不屑地说：“不如咱们自己去争取比较快！”说着，李瑞晔突然掏出一小包东西，大力塞进了李瑞昭的手里，然后转身就要离开。

李瑞昭掂了掂手里的小包，一把拽住李瑞晔，语气有点不太好地问：“老四，你这是啥意思？”他心里暗自思忖着，是不是这个弟弟也看不起自己了？

李瑞晔回过头，英俊的眉眼在朦胧夜色里带着几分魅惑。他露出洁白的牙齿，完全不符合平常形象地、憨憨地一笑，带点调皮地小声说：“三哥，这是我在北满攒下的钱，还没来得及上交。我想，咱妈也不缺这三瓜两枣的散碎银两，不如给了你，还落个人情不是？”

李瑞昭闻听此言，心里充满了难言的滋味儿。他觉得一股酸涩涌上心头，涌进眼眶，几乎就要夺眶而出了。他有点儿明白为啥四弟在家里这么吃香了。不仅是因为他对家里人都很大方，（常被李鸣岐斥为败家）更是因为他即使伸手帮人，都不会让人觉得难堪。

李瑞昭压抑着自己激动的心情，把手里的小包塞回给李瑞晔，嘴里说着：“你马上就要出远门了，都说，穷家富路，你还是自己带着吧。”

李瑞晔把小包塞进李瑞昭手里，笑着说：“哥，我这次出门，所有费用银行都包了，自己不用花钱。”说着，他抬手止住准备说话的李瑞昭，接着说：“再说了，这满洲国的银元到了日本人的地界，恐怕根本一文不值了。”

李瑞昭还要推让，被李瑞晔捏住了手掌，进而不由自主地捏紧了小包。

李瑞晔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难得严肃地对李瑞昭说：“三哥，你独自一人出去撑起一个家不容易。侄儿侄女还小，就算是我这个四叔给孩子们加菜了吧。”说完，他轻轻松开李瑞昭的手，转身大步离开了。

兄弟之间的情义在这个夜色朦胧的时候，在彼此心头密密缠绕。他们谁都没有预料到，在这个没有明月当空、没有繁星闪烁的晚上，在李家院子里的一转身，兄弟俩的人生轨迹几乎是背道而驰。

李鸣岐不加遮掩的叫骂声，在李家院子里回荡，传到了几乎每个人的耳朵里。也许不是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很清晰，但大概意思都可以猜个差不离。

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噤若寒蝉，不敢大声说话，好像害怕被李鸣岐的怒火波及。白丽芬头一回真正见识到李鸣岐的怒气，躲在屋里暗自庆幸不曾真正惹着这位骂人毫无顾忌的公公。赵新芹恨不能堵上两个小孩子的耳朵，免得他们生出一些不好的想法。

周素娥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自己的屋里团团转。她几次抱起襁褓中的儿子，想冲出房门，冲进上房，和李鸣岐大吵一场。她实在是怕自己的冲动给丈夫带来更大的麻烦，才勉强忍住了。

李瑞昭推开自己家的房门，步履沉重地走了进去。周素娥放下手里的襁褓，快步走到李瑞昭身边，随手关上了房门。

她转过身，看见李瑞昭已经走到炕前，身子一歪，斜倚在炕头的柜子上。她走进一看，差点儿惊呼出声。她一手掩住了自己的嘴巴，另一只手颤抖地抚上了丈夫的脸颊。

她声音颤抖地轻声问：“疼吗？”李瑞昭一把抓住她的手，轻声说：“不疼。”片刻之后，他又说道：“我心口疼！”在妻子面前，他不再压抑和掩饰自己的情绪，声音颤抖地低声怒吼道：“为啥要这样对我！难道我不是他亲生的儿子吗？！”

周素娥感到非常心疼，也非常气愤。她只能任由丈夫抓住自己的手，一边流泪，一边安静地倾听丈夫发泄他内心的各种情绪。

李瑞昭一通嘶哑低沉的怒吼过后，情绪慢慢平复下来了。他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紧紧抓着周素娥的手，把她的手都捏红了。他有点歉意地说：“我太激动了，把你抓疼了吧？”

周素娥体贴地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儿。她关心的重点是，丈夫和公公婆婆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王桂枝无缘无故地被三儿媳妇的情绪给牵扯进来，也是因为周素娥心里一直以来都觉得婆婆比较偏心，对自己的丈夫不够好。

得知李瑞昭再次创业失败，把买卖全都赔光了，周素娥没有太多的抱怨。她只是关心，这样一来，自己想脱离李家，和丈夫、孩子去过自己的小日子的愿望要落空了。

真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周素娥和李瑞昭一样，对创业失败、亏空所有钱财没有太多担心和愧疚，因为亏的不是他们自己的钱。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家庭对他们的支持和庇护，只是满心的不满意。

听说李瑞昭要去当矿工，而且已经找好了住处，要把自己和孩子接过去，周素娥立刻破涕为笑。她早就盼望着搬出李家的这一天了。

年轻的小两口完全没有考虑过，离开李家自己会面对什么困难。他们认为自己年轻，有能力，一定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他们想的是，自己挣钱自己花，自己当家作主，不用伺候老人，不用看人脸色，想想都开心。

虽然从表面上看，李瑞昭是和父亲闹翻了，被暴怒的李鸣岐赶出了家门。实际上，李瑞昭本来就打定了主意，要带着妻儿离开家的，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撕破脸的情形。反正都是要走的，他们也无所谓了。

在李瑞晔东渡日本之前，李瑞昭和周素娥就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带着孩子离开了李家的院子。

他们走的那天，李鸣岐一大早就离开家，去了市里的商会。大家心知肚明，他这是避开了离别的场面。这也让大家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知道不会出现让大家担心受怕的激烈冲突的状况了。

王桂枝悄悄塞给李瑞昭一个小荷包，李瑞昭面无表情地接过来，转手就递给了周素娥。周素娥不动声色地把小荷包揣进兜里。

王桂枝看看眼前的儿子、儿媳妇、孙女和抱在周素娥怀里的小孙子，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忧伤。她摆摆手，轻声叮嘱道：“你们自己在外面撑起一个家，万事要小心。”

李瑞昭内心也涌起一股淡淡的伤感。他顺应自己内心的想法，深深给王桂枝鞠了一躬，嘴里轻声说道：“妈，儿子走了，你多保重。”说着，他轻轻拉了一下身边的周素娥。

周素娥抱着儿子，不大情愿地弯了弯腰，嘴里含糊不清地嘀咕了一句：“妈，你多保重。”然后就用急切的眼神盯着李瑞昭，催促着他，不要磨磨叽叽的，赶紧走哇。

李瑞昭和周素娥带着孩子们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李家的大门，走向了他们未知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