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茴的七月

青茴把蝉声捡进口袋里的时候,七月正紧。阳光明晃晃从街边深浓的香樟摇将下来,碎成一点点的斑,远远瞧去就像一只只蛰伏在地的蝶,有几只甚至不认生地伏在了她的香肩上,亲吻她裸露在空气中的半节胳膊。

一路上,青茴都用显慢的步伐走路,不知是缘于惬意还是燥热。亚麻色的长发在溽热的风中不停颤动,似要敛进些许清凉来,细密的汗却是早就洇湿了她身上那件白色的雪纺裙。青茴环视了一遍四周,很快便找着一处阴翳还算浓厚的地方,随即支起画板来。

这是导师布置的最后一次作业。很快他便要离开濡湿的南方,前往那个有“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之美誉的高原地带。他指着中国地图偏左下角的位置告诉青茴,他想去看看那的山,那的雪,那的草原,他想给自己一个机会属于那里。

说这话的导师抑制不住体内澎湃涌动的年少热情,以致言辞有些激烈,青茴亦不免心生敬畏。她抬头看他,仿佛看见一匹燃烧在雪峰上的秃鹫,猎猎的风不断在它的羽翼下回旋打转,最后他便连同整个雪峰峰顶遁入了那片湛蓝的天幕里。

他是真的喜欢那里,青茴想。

在导师临行的时候,青茴想留一件纪念品给他,希望他不要忘了眼前这个比他稍矮半个头的自己。三年以来,导师一直耐心仔细地指导她画作,不时带她到异地或山上采景,在她渴的时候,递过一瓶水给她。偶尔回来的晚了,青茴困得在车上打盹,这时导师便会从背包里掏出一件外衣披在她身上。这样细碎的感动,青茴一路收藏着,这一藏便是三年。

青茴打心底里喜欢这个温和的男子,这是她一直深感羞報不安的,也是少女视为信仰的一桩小小心事。喧嚣的白天,她和他在阒静的画室里练习白描、上色、透视缩短,阳光从绘有玫瑰式样的玻璃窗外溜进来,打磨下两条斜斜的影。这样的时刻总能让青茴一阵失神,沉浸在幻化出来的一片花泽之中。不眠的夜晚,又会如密密麻麻的蚂蚁爬满她的心上。偶尔想到深处,泪出一串念珠。

不过很快地,其中一条影将会安在另一个地方,受那个地方的风吹雨打。那里有延绵不尽的山、有蓝得似苍冥的水、有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还有燃烧在雪峰上的孤寂森然的秃鹫。每每想到这事,青茴心里也说不清是高兴是难过。路过精品店时,她停下来趴在玻璃上,看音乐盒上款款舞步的一对小人。这真是一件喜人的礼物。青茴想,要是拿这个送给导师,他不知道会不会愉快地接受,还是觉得过于小女孩了。她抬手摸了摸脖颈上一直佩戴着的铜铃,这是姥姥留给她的唯一一件礼物。要不就拿这件袖珍赠予他?

在青茴犹豫不决的时刻,导师布置了最后一次作业。青茴这才忽地记起,樟树一直是导师在南方的最喜。每次经过这条街,青茴都会发现他显得比往常健谈且愉悦。他和樟树之间该有怎样的故事?青茴想过这样的问题。有一次到郊外写生,回来的晚了,她和导师路过这条街时,青茴仍一门心思沉浸在傍晚时分捕捉到的那一组镜头里——晚霞似火燃遍了远处静谧的深林,那样饱和的暖色调着实让青茴吓了一跳,以致差点被迎面而来的一辆汽车撞到。是导师用力将她拉到街边的。当她从恍惚中惊醒,出于本能同时也是出于一个多年练习绘画者的良好习惯,她下意识盯着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并认真研读起来。在左手手腕的位置,她发现了一个精致显亮的切口形状的疤,如同岁月裸裎的吻痕。后来在导师的部分作品和札记中,青茴寻觅到了这个秘密——关于导师的母亲的。

导师的母亲是个地道的藏族姑娘,二十二岁那年,因了一个男子,只身来到南方。此后便同所有南方女子一般,操持家务,进出菜市场,沾一层油腻和市井在身上。但导师的母亲毕竟是藏族女子,骨子里对草原的难分难舍时常诱使她搁置下手中所有活计,抬头眺望那个有羊群隆过的草原的方向。坐在帐篷里吃浓浑的酥油茶调和的糌粑,观摩帐外藏獒跑起来带起一阵风,尽忠职守驱赶着羊群;风干羊肉挂在横木上,酥脆而爽口;终日点燃的酥油灯,早起祷读的经诵;以及寺院周围那一排排的转经筒,转一圈,便把“六字大明咒”祷读一遍,消前世业障,解今世轮回之苦……这些特有的藏地习俗,时常让她眷恋甚深犹似南方多情的女子。后来在她眺望的方向,出现了一排排的樟树,仿佛那就是她心心念念许久的丰沃草原。

导师幼年时便是在这条街上度过,准确地说应该是在樟树里度过。他喜这树如同喜母亲嘴里谈起的草原。后来当他得知自己的全部身世,他再也抵挡不住草原的诱惑,以致不惜以割腕的决绝试图让母亲屈从,让他回到草原。没有人喜这无根的日子,导师亦是。

青茴思虑良久,最终决定最后一次作业就用这街上的香樟时,已是七月。蝉声一浪高过一浪,从樟树体内汹涌而来。她从背包里取出纸笔,很快便取景完毕,在眼前划出一个适当的框架。随着铅笔慢慢勾勒出的形状,她忽然就记起了导师刚开始教她绘画时的情景。还是在那间画室,导师将毕加索的《亚威农少女》倒置着放在她的前面,让她自己尝试作画,当时青茴盯着那几个一丝不挂的女子,脸“噔”地就红了起来。那是她第一次看见裸体画,即便是女性的。

导师很快也觉察到青茴脸上的变化,貌似呛了几口水的脸上挂着足足的高原红,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驰骋风马的藏族男子。以致过了许久,青茴仍记忆如昨。

那个时候,画室并不像现在这样,随便扫视一圈,便可见到地板散乱丢弃着用剩的水粉头、揉成团的画纸,墙壁上也没有导师和青茴比赛谁画得快而稳时的史努比涂鸦,没有每次去异地写生回来,青茴在窗沿摆上一个用当地泥巴捏成的小泥偶。那时候的画室,只是一个由废弃的小卖铺刚刚改建而来的,带着各种糖果跟小食品甜腻味道的场所,没有太多跟绘画有关的物件,也没有跟回忆搭边的许许多多个昨天。

不过一夕,这里却喂养了自己最快乐丰盈的三年。

这一切都来得太快,也消失得太快。青茴想。

她将目光恣意逡进香樟,深深地,深深地。仿佛整个七月都在一抹浓绿里融化。

后记:写这些文字的途中,突然就觉得里面的导师跟现实我经历的一些事有点相似。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我把某个朋友给写走了。她的决绝,给这个月份蒙了一层好看的霜冻。没人知道这是好是坏,每个人都各怀心事,经营一方心土。

——陈仲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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