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一回,有料的东西实在太多,书中的诗词曲赋对联,大量贯穿其中,对小说的发展引领可谓用心良苦。
尤其结尾出来的《好了歌》,明里是对甄士隐的点拨,实际上也是警醒芸芸众生,有着看透一切的悲凉。 万事万物好到尽头就为终,人世间得到的、拥有的随时会失去。
假设一下,如果不是甄士隐丢了女儿,火灾中烧了家业,变买田庄寄居岳丈家,被嫌弃和蒙骗中一步步落得穷困潦倒,露出下世的光景。他还是那个本地望族、家境殷实,整日里过着观花种竹、酌酒吟诗、逍遥自在的神仙般的日子,他听见这道人所吟的《好了歌》 ,也不过是听听,当个笑话而已。既便有所触动,也不会深领其意,马上就能注解。
现代语有 “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因为他不想醒,当他耽溺于红尘握着手中的所有时,他是舍不得放开的。痛有多深,领悟就有多深。
人生在世,都得历劫,机缘时候不到,就得再去经历,所有出现的都是有原因的,都是渡你炼你的。有时悟不到,只是时机不到。
《红楼梦》第一回就交待,那看似癫狂的僧人道人,都为天上成仙高人,乃下世去渡脱有缘人,指点迷津,解救人于苦难。
他们曾经出现欲点醒甄士隐,他那时还眷恋享受着红尘,怎么能明白呢?
一僧一道首次现身,是在甄士隐的梦中,他听到玄机之语,上前讨教 “适闻仙师所说因果:实人世罕闻者,弟子洗耳谛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沦之苦。” 僧道亦继续点醒他,“到那时只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炕矣。”这话可是提醒的够明白的了。
可是士隐呢,他抱着小女上街看过会的热闹时,一僧一道就赶来了,特意冲他来的,看他的记性如何,慧根如何? 那僧癞头跣足那道跛足蓬头,俩人疯疯癫癫,谈笑而至。 “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中作甚?” “舍我罢” “舍我罢 ”,那道嚷嚷,士隐早就忘了梦中的告诫,不耐烦,只当疯话不理睬,转身而去。
那僧乃指他大笑,口内念道 “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预言出来了,士隐当然不解,欲想多问亦寻不得来人踪影。
这没有办法,他还没有到达顿悟的境界,没法自救,没有历劫,怎能悟到?
只能眼睁睁地历经痛失爱女、火灾烧毁、家道中落、贫病交加的窘迫之境。
他拄着拐杖到街上散散心,这时,再次遇见那跛足道人,听见那道人所唱之词,便是《好了歌》。
跛足道人对这首《好了歌》的诠释是:“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好,便不了;若是好,须是了。”作者借跛足道人的《好了歌》隐射小说情节,预言主要人物的命运轨迹,借此表达他的哲学思想和精神世界。
《 好了歌 》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经历劫难的士隐这次听了,终于开悟了,明心透彻,还跟那道人唱和道,注解 《 好了歌 》。
琅琅上口的四段,把世人追求功名、金钱、娇妻、子孙的贪婪心态总结的淋漓尽致。好就是了,了就是好, “好”与“了”的二元对立,揭示了物极必反的辨证统一。
士隐一听就顿悟彻悟了,拍手道,看我给你解。
“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好了歌注》中所说的种种荣枯悲欢,是有小说的具体情结为依据的。这部小说奇怪的写法是,几乎在书的开头就预设了人物命运的轨迹,告之了结局。
这解注比《好了歌》更具体形象,鞭辟入里。富贵突然贫贱,贫贱又突然富贵;年轻的突然衰老;活着的又突然死掉了——人世无常,一切都是虚幻。想教训儿子光宗耀祖,可他偏偏去当强盗;想使女儿当个贵妇,可她偏偏沦为娼妓;想在官阶上越爬越高,可是偏偏成了囚徒——命运难以捉摸,谁也逃脱不了它的摆布。
众人们熙熙攘攘,仍不醒悟,你争我夺。谁都想做主角,乱哄哄的戏台上,你下场我登场,闹个没完。 世态炎凉、荣辱兴衰是如此的变幻无常,今为座上宾,明为阶下囚,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人生苦在不知足;忙碌一世,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这《好了歌解注》同《好了歌》一样,同属愤世嫉俗的产物。由于它表述鲜明、形象的对比,忽阴忽晴,骤热骤冷,时笑时骂,有歌有哭,加上通俗流畅,迭富有致,有很强的警醒作用。
在全书开头造成一种“忽荣忽枯、忽丽忽朽”(脂砚斋语)的紧张气氛,是对全书荣宁二府兴衰际遇的概括。所提种种,推敲起来,都可以在后面出场的人物中找到蛛丝马迹。
脂砚斋批语对研究《红楼梦》有其不可忽视的价值,但也不可尽信和迷信。脂批是个很复杂的问题,不是出自一人一时,错讹之处颇多,要取舍起用。
《好了歌注》 如歌的开头,就对以贾府为代表的四大家族的败亡结局作了预示;还有一边送丧,一边寻欢之类的丑事,书中也屡有不鲜。有些话带有普遍性,“指浓粉香,一变而为两鬓如霜“ ,是自然规律。它可能是对大观圆中一些女儿的概括描写;倘说白首孀居,则有指薛宝钗、史湘云的可能。小说八十回以后的原稿已佚,所以也难对其所指,下确切的断语。
但线索还是有的。比如甲戌本的批语(它的价值是不容忽视的)指出,沦为乞丐的是“甄玉(甄宝玉)、贾玉(贾宝玉)一干人”。这与原燕京大学藏七十八回《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十九回脂砚斋批语说贾宝玉后来“寒冬噎酸齑(jī,腌菜),雪夜围破毡”是一致的。由此又知甄宝玉的命运也与之相似,可见贾(假)甄(真)密切相关。 “蓬窗”换作“绿纱”的,批语说是“雨村一干新荣暴发之家”,又说戴枷锁的也是“贾赦、雨村一干人”,那么他们后来因贪财作恶而获罪的线索就更加清楚了。穿紫袍的,说是“贾兰,贾菌一干人”,贾兰的官运可从后面李纨册子中的判词和曲子得到印证;贾菌的腾达,则是他人后续四十回中根本未曾提到的。
有两条脂批,让人有点莫名其妙,即批“两鬓又成霜”为“黛玉、晴雯一干人”,说“日后作强梁”是“柳湘莲一干人”。这些都是已知结局的。林黛玉能够长寿?晴雯死而复生?柳湘莲又重新还俗?显然这是不可能的。前者是批语抄错了位置,应属下一句,她们都成了“黄土陇头”的“白骨”;后者是将第六十六回中作者描写在外浪迹萍踪的柳湘莲,有这样一段:“ 薛蟠笑道:‘天下竟有这样奇事:我同伙计贩了货物,自春于起身往回里走,一路平安。谁知前日到了平安州界,遇一伙强盗,已将东西动去,不想柳二弟从那边来了,方把贼人赶散,夺回货物,还救了我们性命。我谢他又不受,所以我们结拜了生死弟兄。’ 这段话颇有含混之处。
还有一条脂批很容易忽略它提供情节线索的价值:“蛛丝儿结满雕梁”为“潇湘馆、紫(绛)芸轩等处。”表面上仿佛与“陋室空堂”两句同义,都说贾府败落。细加推究,所指又不尽相同。否则的话,完全可以说“宁荣二府”、“大观园”,或者“蘅芜院”、“藕香榭”等处。后世学者根据多方面线索得出结论:贾府获罪,贾宝玉离家(或为避祸)在外淹留不归,时在秋天。此后,他的居室绛芸轩也是人去室空。林黛玉因经不起这个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忧忿不已,病势加重,挨到次年春残花落时节,她就泪尽“证前缘”了。潇湘馆也就成了空馆。“一别秋风又一年”,贾宝玉回到大观园时,林黛玉已死了半年光景。原先“凤尾森森,龙呤细细”的潇湘馆,今只见“落叶萧萧,寒烟漠漠”(庚辰本第二十六回脂砚斋批语),怡红院也是满目“红稀绿瘦”(庚辰本第二十六回脂批)的凄惨景象,而两处室内则是“蛛丝儿结满雕梁”。所以贾宝玉才要“对境悼颦儿”(庚辰本第七十九回批语)了。
歌中虽无脂砚斋批语的,读者仍能从别处提示中了解情节,如择佳婿而流落烟花巷的,当是贾巧姐(参见“十二钗正册判词之九”及 “红楼梦曲- 留余庆 ” )。至于既无脂批,又难寻线索的话,如“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之类,就不必勉强去坐实了。
人生在世,乱哄哄你放唱罢我登场,出世之人悟透一切,放手离开;入世的人前赴后继,仍要继续奔往追求功名利禄的路上 。
诗谶式设定,开头就知道出场人物的命运归途,这种宿命式的悲凉,也容易使人有生死皆有命的悲观无力感,这是作者当时无法突破的局限,只能借助佛道的思想理念宽慰解释不公平的一切。
2021--6月 ( 风铃手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