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 | 双河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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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四联弹守护主题征文“社会现实”组

黑水老树沙洲


1.

农历八月初八,是个吉利的好日子。双河村最南头的土梁子下,王满仓家紧闭的门窗没有挡住一串串嘹亮的啼哭声。

那哭声高亢嘹亮,在寂静山村的夜里被传得很远。人们单凭这哭声就能猜出,王满仓漂亮能干的婆姨,恐怕给王家添了个带把儿的。

事实的确如此。当接生婆喜滋滋地把裹在大红花被里的奶娃子抱给王满仓看的时候,他笨手笨脚掀开小被子,一眼就看见了尕家伙两腿间的那粒“花生米”。他眼里瞬间放出光来,咧开嘴“嘿嘿嘿”笑出了声。

这个奶娃儿天生爱笑。吃饱喝足后,即使没有人逗他玩儿,他也会时不时咧开小嘴儿对着“嗡嗡”叫的绿头苍蝇,对着太阳光柱子里跳舞的灰尘,或者冲着马灯罩子里颤动的火苗发出“咯咯咯”的笑声,所以爹娘给他取了个喜气的小名——哈哈,学名王子良。

哈哈爹妈成婚多年,他妈李麦黄却一直没有开怀。为这事儿,她没少受婆婆和男人的夹板儿气。好不容易怀上了,生下来还是个男娃儿,这可真是件天大的喜事儿,令他们两口子喜上眉梢。

同时,他们也成了村里许多人艳羡的对象。毕竟在农村还是要靠儿子撑门立户的。生不出儿子,会被人当面背后嘲讽为“绝户”。

可是,真应了那句老话:“乐极生悲。”王家小院里喜气洋洋的气氛没持续多久,王满仓夫妇就遭受了当头棒喝。他们后来慢慢发现自己金疙瘩似的头生子可能是个聋子。

于是,他们带着他到处求医问药。跑遍了县里和市里大大小小的医院,最后医生都给出了同样的结论:这个孩子先天失聪,无药可治。

王满仓夫妇几乎被这个残酷的事实给击垮了。哈哈妈整日以泪洗面。他爹更是愁眉不展,常常独自抽闷烟,喝闷酒,没过多久竟染上了酒瘾。

染上了酒瘾后的哈哈爹像变了一个人,动则对婆姨拳脚相加。原本还算安宁祥和的院落,如今常常传出女人的哭声,男人粗声大气的叫骂声,以及夹杂其间的老婆子唱戏似的咒骂声。

常言道“十聋九哑”,哈哈先天失聪,自然不会说话,只是偶尔发出几声“嗯嗯啊啊”。后来人们都习惯称王满仓夫妇的头生子为“哑巴哈哈”,有的甚至直接叫他“哑巴”,至于他的学名“王子良”渐渐被人们淡忘。

李麦黄原本就因为生了个又聋又哑的儿子而倍受打击,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不仅没有得到男人一丁点儿安慰,反而成了他发泄怨愤的出气筒、肉靶子。日子过得昏天黑地,生不如死。

她也试图反抗过,可是换来的是丈夫近似疯狂的报复,她常常被打得体无完肤,有时甚至好几天下不了床。

无论日子过得有多糟心,李麦黄还是竭尽所能疼爱着自己的哑巴儿子。她从来没有对他露出过哪怕半点儿嫌弃之色。

当酒鬼男人出了家门,她也里里外外忙活完之后 ,李麦黄就会抱着小哑巴,“亲亲呀,肉肉啊”逗他玩儿,招惹得牙齿没长全的奶娃儿“咯咯”直乐。

男人回来得一天比一天晚。天一擦黑,估摸着醉鬼丈夫快回来了,李麦黄就把哈哈抱去婆婆屋里,让他跟奶奶一起睡。

王老婆子一向偏袒儿子,但自从王满仓染上酒瘾后,她就没再给过他好脸子。哑巴也罢,毕竟是王家的骨肉。老婆子把冷脸子和白眼儿甩在儿媳妇日渐憔悴的脸上,转过脸儿对孙子却眉开眼笑,百般疼爱。

可惜的是,奶奶在哈哈两岁时得病死了。这下哈哈除了“哑巴”外,又多了一个外号“丧门星”。人们莫名其妙又似乎顺理成章地把王家老婆子的死,归咎在这个无法为自己辩解的小哑巴身上。

2.

哈哈五岁那年夏末,眼看麦子快黄透了,再过几天就可以上镰收割。这是个难得的丰收年景,农民们望着被沉甸甸的麦穗压弯了腰的麦子,脸上不由自主漾起笑纹。

可是,就在这样一个酝酿着喜气的时节,发生了一件令人们始料未及的事情。

那天,哈哈和几个娃娃在野地里逮了半下午蚂蚱。等肚子叽里咕噜闹意见的时候,他才余兴未尽地拎着装满蚂蚱的玻璃瓶子回家去。

到家后,哈哈屋里屋外都找遍了,却怎么也找不到妈妈。他以为她可能下地干活儿,或者到谁家串门子了。

肚子饿得慌,他跑进伙房,掀开蒸笼盖子一看,满满一笼大白馒头挨挨挤挤。他抓起一个暄腾腾的馒头掰了半拉,就着凉茶有滋有味儿吃起来。

等填饱了肚子,他想起那一瓶子活蹦乱跳的蚂蚱来,就又跑去院子里,拧开瓶盖,放出蚂蚱来。他一边津津有味儿地看鸡儿逮虫子吃,一边等他妈妈。

可是,直到太阳躲到西山后,麻雀儿都归了巢,天已断黑,星星一颗接一颗出现在天幕之上,哈哈仍然不见母亲的影子。

他害怕起来,沿着柴院前的小路,走到门前的那条土路上,他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却发现马路上空无一人。哈哈又失望又伤心,拖着鼻涕呜呜咽咽哭起来,他想不明白,为啥这么晚了他娘还不回家。

他爹不知在哪里喝了大半夜酒,三更半夜才带着满身酒气,跌跌撞撞进了家门。他抹黑上了炕,连鞋也没脱,像滩泥似的倒下去,打了几个酒嗝儿就呼呼睡过去了。哈哈泪流满面又是摇晃又是拍打,却怎么也弄不醒他。

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时候,他爹终于醒了。一起床,他就大声噎气喊着李麦黄的名字找她要水喝,却发现给他端茶递水的居然是哑巴儿子。

“李麦黄,李麦黄,你个懒婆娘,死哪垯咧?”他扯开嗓子喊着婆娘的名字,等了半天,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哈哈流着眼泪冲他爹比划着“哭诉”了好一阵子,王满仓终于弄明白,自己的婆姨昨天晚上压根儿就不在家。

他瞬间从宿醉中清醒过来,骂骂咧咧冲出家门,疯了一样满村子找李麦黄。他四处打问,翻遍了村里的犄角旮旯,前山后沟跑了个遍,终究一无所获。

这下,王满仓可慌了,再也没有闲情逸致去过酒瘾了。他先跑去公社,后来又去了县里。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天,去时是他一个人,回来时还是孤零零一个人。最后,面对又脏又乱的院子和伙房的冰锅冷灶,他不得不接受婆姨已经跑了的事实。

3

在人们眼里,哈哈无疑是个可怜娃。又聋又哑不说,如今连疼他的妈妈也离开了他,守着个酒鬼爹,日子恐怕比黄连还苦。

可是哈哈起初并不知道自己的不幸。因为从他呱呱坠地时起,就处在一个无声世界里,他以为这个世界原本就这样安安静静。

所以,他并没有因为这个先天缺陷而改变自己快乐的天性,依然像刚出生时那么爱笑。从某种意义上说,先天失聪或许是上苍对哈哈的偏爱。

因为耳聋,他听不见一墙之隔妈妈压抑的哭声;因为耳聋,当醉鬼爹对妈妈大打出手时,他依然睡得香甜;因为耳聋,他起初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里安宁祥和,一如母亲的子宫。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 他发现人们脸上的表情变化多端;渐渐地,他似乎能读懂这些表情;在读懂这些表情之后,简单快乐的日子开始一天天离他远去。

母亲的离开,无疑是他自出生以来遭受到最沉重的打击。那些日子,他像丢了魂似的,总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对着远山发呆。

人们常常看见哈哈孤零零坐在村口的土梁上,一坐就是一整天。他日复一日守在那里,巴望着能等来母亲回家的身影。

哈哈等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最后一片黄叶从枝头坠落;野地里再也听不到虫子的鸣叫;一场大雪,让他找不到通往村外的那条土路。他终于意识到,他的妈妈恐怕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村口,他真的成了个可怜的没娘娃。

村里的娃娃们一见哈哈就会高声唱起来:“没娘娃真可怜,坐门墩等他娘,等不来他娘泪哗哗。”

哈哈是个聋子,自然听不到他们在唱什么,仍然自顾自走自己的路。于是,有几个大胆的娃子便得寸进尺,随手捡起土块或石子儿向他扔过去。

这下,可把哈哈给惹火了,他捡起根树枝子,就向那群孩子扑过去。娃娃们发现他来势汹汹,并不好惹,嘻嘻哈哈哄闹着跑开了。

可是,再见到哈哈时,他们又会故伎重演。哈哈虽然耳朵听不见,可是他一点儿也不傻,甚至可以说很聪明。他很快就给自己找了个贴身“保镖”,他家的看门狗——黑子。

现在每次出门时,哈哈总是带着它。遇到娃娃们的袭击,只要他冲着黑子一挥手,它就会“汪汪汪”叫着,像箭一般冲向“敌阵”。那些娃娃们在哈哈面前很放肆,见黑子冲过来,一个个跟见了鬼似的,吓得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看着调皮蛋儿们的狼狈样儿,哈哈忍不住拍着手咧开嘴无声地大笑起来。黑子见娃娃们四散逃跑,也不追赶。等到他们都跑没影儿了,才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得意洋洋跑回哈哈身边。

渐渐地,娃娃们见了哈哈仍然会唱那首歌谣,但是再也没有人敢向他扔石子和土疙瘩了。自此,他和黑子便形影不离,成了对方的影子。

自从李麦黄走后,王满仓失去了借酒撒野的对象,回到家不再闹得鸡犬不宁,人却一天天消沉下去。不过活儿他还得去干,否则他们爷俩就只能喝西北风了。可是,已经染上了的酒瘾要想戒除谈何容易。

起初那几年,王满仓还有钱打极其廉价的散酒解馋。慢慢地,就连这种极其低廉的酒他也喝不起了,只好厚着脸皮赊酒喝。

再后来,因为总是还不上酒钱,村里唯一的商店也不再赊酒给他。怎奈酒虫子挠得王满仓心里直发慌,才四十来岁,手抖得已经端不稳饭碗。

人们常常看到王满仓从村东晃荡到村西,腆着脸到别人家门上讨酒喝。有一回,头伏里的大晌午,他不知在哪里喝了个烂醉,倒在油菜地头,脑袋正好砸在一个马蜂窝上。这下可好,马蜂们被惹急了,“ 嗡嗡”叫嚣着群起而攻之,在王满仓脸上、头上和身上留下了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包。

等好心的邻居老汉连拖带拽把他送回家的时候,哈哈看见他爹的惨样,又害怕,又心疼,哇哇大哭起来。

就这样又挨了两三年,在哈哈13岁那年,王满仓终于醉死在自家的土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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