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一期【谁 】
之壹
这两天我心情复杂,既盼望着星期天早点儿到,又害怕它的到来。像一个饥肠辘辘的人,面对刚从炉灰里拔拉出的烧洋芋,飘着掺杂糊味的香气儿,令人无法抗拒,想迫不及待吞进嘴里,又怕烫了手。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在老家藏龙沟开启恋爱之旅。不是因为我对这方水土没有感情,实际上在外上学和工作的这些年,这里的山,这里的水,尤其那些撒尿和泥巴一起玩大的发小,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
然而有一点很清楚,我的未来注定与藏龙沟无关。我在山沟里长大,本没有啥雄心壮志,但是参加工作后的顺风顺水,不免让我对未来有所企盼。
这两年,跟着地质队东奔西跑,去过的大多是荒凉之地,旷野的风把我的皮肤吹得有些粗糙,同时也把我的梦想吹得鼓胀起来。
自从我在母亲的百货店里帮了几天忙后,就发现一个令我不免有点儿飘飘然的事实——那些踩着高跟鞋,花枝招展,擦着香喷喷脂粉的妙龄女郎们,大多是冲我来的。
她们想尽办法,用拙劣的演技长时间驻足柜台前,火辣辣躲闪的目光撩拨,搔首弄姿想要黏住我的目光。
我对走进店里的每个女青年都热情相待,巧妙把这种热情把控在售货员对顾客的度上。既不让她们感觉被冷落,也不至于招引她们想入非非。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稀里糊涂掉入柳如眉这张网的。她每次进店里都是来去匆匆,从没有和我说过一句多余的话。
她从不涂脂抹粉,朴素得像随处可见的扯扯秧花儿,没有艳丽颜色,也没有刺激嗅觉的雪花膏香味,就如清晨的一缕阳光,无色无味儿,却能点亮双眼。
我现在才意识到有形的网根本就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隐形网,当你一不留神撞进网里,想要摆脱可就难了。
现在我一只脚已经踏入柳如眉为我精心编织的网,然而我还是有机会抽身而退的。
我完全可以随便找个借口不去赴那个约会。可是每晚一合眼,柳如眉那双水汪汪的杏眼就浮现在眼前,似有无尽的凄苦要向我倾诉。
我在黑暗中使劲挥舞双臂,想把那双眼赶走。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尽管我用被子捂住脸,那双又眼悄无声息钻进被子里,贴着脑门用幽怨的眼神注视着我……
我索性掀开被子坐起来,目光在黑洞洞的屋子里游走,搜寻那双恼人的眼睛,它们却不知躲去哪里,调皮地和我玩起藏猫猫游戏。
我无奈摇摇头,倒下接着睡。可是刚闭上眼,那双眼像幽灵般再次浮现,不同的是,这回似有泪花闪动,使它们愈加明澈动人。
“好了,我投降,我投降还不行吗?”我冲着黑暗发狠说道,夜瞪着黑洞洞的眼默不作声。
我却像听到了无声的回应,试着闭上眼,一、二、三、四……我默默数着数,不知不觉酣然入睡……
之贰
后来我想,恐怕自己所担心的“危险”只是自作多情的庸人自扰,也许那只是一场纯友谊的郊游。
柳如眉——母亲的忘年交,或许只是想尽地主之宜,带我去她们村美丽的后沟看风景。
“去就去,谁怕谁呀?最多搭上我这童男之身,再说了,就算发生什么,只要我不作承诺,也不怕她粘上我……”我想入非非,撇撇嘴,得意地笑了。
星期六下班回家的时候,我在龙须河桥头与柳如眉不期而遇。她穿着件米色碎花的确良衬衫,下摆扎进灰色裤子的腰带里,腰肢显得更加纤细,清爽窈窕,像一朵柔风中盛开的蒲公英,平凡却耀眼。
看见我的摩托车风驰电掣迎面而来,柳如眉停下自行车,站在桥头等我。
我早已看见她,担心摩托车扬起的灰尘会呛到她,我早早减速,在她身边缓缓停下。
“你今晚不用值夜班吗?”说着话我已摘下头盔,用手理了理被头盔弄乱的头发。
“我明天休息,不用上夜班,我听收音机了,明天天气不错,你应该没啥事儿吧?”柳如眉掀起嘴角似乎是笑了笑,漫不经心问道。
“没啥事,明天我们在哪儿碰面?”我不假思索回答,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儿太过急切。
见我这样问,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在柳如眉的脸上一掠而过,给那张沉静的素脸添了一丝妩媚。
“明早九点我在三道沟口等你,山里的天,说变就变,记得穿外衣,带壶水,明天见。”丟下这句话,并没有等我回答,柳如眉轻轻跃上自行车,扬长而去,把苗条的背影留给我,高高的马尾像垂柳的柔枝,随风飘舞。
我目送那好看的背影消失在大路拐弯处,才收回目光,伴着一阵轰鸣,我箭一般驶离桥头,摩托车像脱缰野马向前飞奔。我莫名兴奋,巴不得明天快点儿到来。
那天,我和柳如眉翻过好几个山头,走了近两个小时的山路,终于来到后沟。
尽管一路上柳如眉已经向我描述过后沟的美,然而,当站在山顶低头看向它时,我还是被它的美惊呆了。
只见一条碧玉带子似的河在山谷中缓缓流淌,浪花如凝乳般翻卷,用柔美的歌喉,唱着婉转的情歌。
它在一个拐弯处稍作停歇,在那里形成一个碧玉琼浆的河湾,翠色欲滴,我注视着它,感觉心在一点点融化,融入那轻漾的碧波里。
我真想立即奔下山去,冲进那河里,沉醉在那河的柔波里,永醉不醒。
河两岸芳草萋萋,织成两张嫩绿柔软的毯,这两张巨大无边的毯,向两边延展着与山坡上的绿草融为一体,鹅黄渗入柔绿,浓淡相宜,你拥着我,我依着你,醉了眼,迷了心。
草地上错落有致伫立着几棵榆树,像一把把绿色巨伞在草地上投下墨绿影子,两匹马悠闲啃食着青草,时不时用嘴轻蹭对方的脖颈,情意绵绵。
“刘河,怎么样?是不是很美?”柳如眉微笑望着我,毫不掩饰得意之色。
“名不虚传,不过和你相比还是要逊色一些,嘿,嘿,嘿……”我借机讨好柳如眉。
“油嘴滑舌”柳如眉娇嗔地白了我一眼,迈着轻盈的步子,赶到我前面去了。
我觉得今天的柳如眉和以往的柳如眉判若两人。以往的柳如眉像被困在一团无形的黑雾里,忧郁寡欢,冷漠孤傲,今天的柳如眉清纯可爱,惹人怜爱。
我们俩一个“咯咯咯”笑着,另一个“噢吼噢吼”怪叫着冲下山坡。先是在软绵绵的草地上打了几个滚儿,然后就四仰八叉躺在那里冲着瓦蓝的天空傻笑。
笑着笑着,旁边的柳如眉就没了声息。我半天没有听到她的笑声,扭过脸去看她,瞬间就被惊呆了。
刚才还在朗笑不止的柳如眉,此时却双唇颤抖,泪花闪闪,双眼瞪视着天空,像一尊玉雕的佛。“柳如眉,你,你这是咋了呀?”我慌忙坐起来,挪到柳如眉身边,带着满脸的问号俯下身子关切注视着她。
听见我的问话,柳如眉不仅没有收泪,反而双手掩面“呜呜呜……”抽抽噎噎,身子颤抖着,哭得更伤心,弄得我如坠迷雾不知所措,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过了好一会儿,柳如眉终于止住哭声,被泪水冲洗过的双眼清可鉴影,她红着眼并不看我,喃喃低语:“刘河,我没事儿,你不用担心,我就是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心里实在太憋屈。”说完,她用手背抹了抹眼,翻身站起来自顾自朝河边走去。
当我俩都站在河边的时候,柳如眉对着河水发了一会儿呆,又举目眺望对岸,喃喃自语:“对岸的那片草地多美啊,真想在那片树荫下躺一会儿……”
“这还不容易,我们趟水过去不就得了”听我这么说,柳如眉“噗嗤”一下笑了。“好啊!那你就先试试吧!”她边说边用挑衅的目光盯着我。
我二话没说脱掉鞋袜挽起裤腿就下了河,可是没走几步,我就“嗷嗷”叫着跳上了岸。“哎呀呀,这水咋这么冰,钻骨头!”我“嘚嘚嘚……”任由牙齿打着架,哆哆嗦嗦感叹着。
“呵呵呵……..”看着我这副狼狈相,旁边的柳如眉花枝乱颤笑弯了腰。
“也许得不到的东西オ是最美的。”柳如眉像在对自己说,又像在说给我听。然后我们决定沿河而上去看看这条河上游的风景。
我们沿着河一直往上走;在一片向阳平坦的草地上,发现了一个放羊人搭的小窝棚。
我们俩几乎同时发现了那个窝棚,互相对视一眼,就心领神会,兴冲冲奔到窝棚跟前。
我俩趴在低矮的窝棚口,好奇地向里面张望了一番,除了一堆厚厚的干草,窝棚里空无一物。
“我先进去打探一番,万一干草底下藏着老鼠或蛇,咬着你可就惨了!”我故意夸张地说,冲柳如眉咧嘴笑笑,一猫腰钻进窝棚里。
窝棚太过低矮,我哈着腰在干草上踩了个遍,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蛇鼠,回头冲柳如眉招招手,就一屁股坐在厚实的干草上,草干爽松软,坐上去很舒坦。
柳如眉也弯着腰钻进来,我连忙脱下外套铺在干草上,示意她坐在上面。
柳如眉冲我莞尔一笑,隔了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坐在我身边。她双颊浮两抹嫣红,几缕碎发被汗水打湿粘在光洁的额头,衬得那张脸更加生动,我不禁想伸手替她理一理额前的柔发。
“刘河,我真想就住在这窝棚里不回去了,青山绿水,自由自在,多好啊——”柳如眉眼神迷离,望着对面的青山出神。
“不错啊,渴了喝泉水,困了睡窝棚,饿了呢,你就去逮野兔,不过就是不知道你这柔柔弱弱的样子,逮着逮不着?”说着我冲她戏谑地龇牙一笑。
“刘河,你咋这么讨厌?就不能让人家做一会儿梦吗?”柳如眉瞪我一眼,背靠树枝搭建的“墙”,闭上双眼,静静不动,只有两排浓密的睫毛,在从窝棚口射进的一缕阳光里轻轻颤动。
在那天之后无数个难眠的夜里,我一遍遍回忆着那天发生的每件事,和所有支离破碎的细节,闭着眼是甜蜜,睁开眼是漫漫长夜……
之叁
从后沟回来已经有一个礼拜了,每天下班后,我迫不及待赶回母亲的店里,魂不守舍不时朝店门口张望,巴望那个美丽的身影,不负期待出现在那里。
然而,令我失望的是——花枝招展的蝴蝶们来了一波又一波,我望眼欲穿始终没见到柳如眉的影子。
星期六吃晚饭时,我终于憋不住,装作闲聊,向母亲打探:“妈,这几天怎么没见柳如眉来咱家店里买东西?她是不是去县里学习了?”
“咦——这几天确实没见她来,没听说她出去学习啊,大概没啥东西可买吧?”母亲端着碗凝神想了一会儿,也感觉有点儿奇怪。
因为在以前,柳如眉每个礼拜总要来店里两三趟,买些七零八碎的日用品,有时,还会给母亲带来些野蘑菇,地皮儿或野蒜苗之类的野味儿。
“河,上个礼拜天,你俩不是一起去后沟玩了吗?你该不会说啥话得罪了人家吧?”母亲一副审犯人的模样盯着我问。
“妈,我向你保证,我绝对没有说过任何冲撞她的话,那天分手的时候,她明明很高兴啊!”说到这儿,我连饭也没心思吃了,把剩下两口汤饭吞进肚里,我心急如焚赶去店里。
母亲的店从早晨十点到晚上十点营业,正好12个小时,在这期间从不关门,遇到有事不得不离开时,她就会用醒目的黄色粉笔,在店门口的小黑板上留言。
店里的货品都是明码标价,那时候买东西还没有讨价还价打折这一说,所以母亲只需要在柜台上放一个收钱的纸盒,就去忙自己的事了。
顾客都是熟悉的左邻右舍,就连那些山里的牧民,因为常年在母亲店里买东西,也熟悉得跟自家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