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青鱼镇以来接连的不顺让孔昌一有些泄气。他从心底厌恶他的故乡,粗俗、狡诈、虚伪、势力、奴性十足,这些在他看来都是青鱼镇人的特征,虽然他也不认为这些恶习是每一个青鱼镇人骨子里的脾性,但只要你从小在这长大,耳濡目染,就难免沾染上相似的习气,就像是在失火的房间里,就算是定窑的白瓷也难免要被熏得黑黢黢的一片。只有少数极为叛逆的人,才能有意识地去反抗环境中无处不在的同化,但这些人也是极为困惑的,因为在其他人的眼中,他们才是不合时宜的怪胎。对立的情绪会让反叛者加倍地想要证明自己的价值,这种情绪有时会让人走向极端。孔昌一骨子里就是这样的叛逆者,不过在表面上他却无法和他所厌恶的人彻底地决裂,也许正是这种矛盾的性格让他的内心积压了更多的怨气与愤恨。
从西山归来的孔昌一心情差到了极点,想喝点酒消消心中的烦闷,可这个时辰青鱼镇的几家酒馆早就上板歇业了,他也是砸开了一个酒家掌柜的家门,死乞白咧地费了不少口舌,才讨到了一小罐陈年的竹叶青。他一路走一路喝,晃晃悠悠地喝到了家门口。他看见工坊里还亮着灯光,但已没有了昔日的喧闹,院落中近日才枯死的大桑树显得孤零零的,一片死气。他小的时候就听说他的祖父就是吊死在这棵树上,一直以来他都对它敬畏有加,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都不敢冲着它撒尿,生怕祖父会在梦里显灵,训斥他的顽劣。就在这间院子里,往日人头攒动,男人们打着赤膊,露出一身精壮的肌肉,黝黑的身上挂着一道道白色的汗流,只要在一个地方站上一会儿,地上就会被滴下的汗水湿出一个脸盆大小的痕迹。空气中弥散着一股让人难以忍受的刺鼻味道,可也并不影响疲惫的瓷工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巨大的敲击声让人们面对面讲话都得大喊大叫,只有瓷器破碎的尖锐响声才能穿过层层阻碍,刺痛人们麻木的耳膜。孔昌一想起了他六七岁的时候,好奇地在窑厂玩耍,四处地围观,他也学着瓷工们光着膀子,还拼命地屏住呼吸向内收紧小腹,好让自己清晰的肋条骨下多显出些腹肌的轮廓,惹得瓷工们拍着肚子哈哈大笑。在那时他最佩服的是窑厂里画彩的老师傅,平时颤颤巍巍像是因着一阵风就能折断的老树,可一旦瓷胎摆在眼前,两只手立刻就稳健起来,整个人进入一种与世隔离的专注状态中,仿佛丘壑尽在胸中,各种花纹、图案、山水人物不用打稿直接提笔就画,从未有过一分一毫的差池,让年少的孔昌一看得目瞪口呆。
孔昌一走过居高而下蜈蚣一般盘踞的龙窑,走到了点着灯的工坊前。父亲孔令善模糊的剪影映在窗户上,佝偻的身形呼应着枯树,让人心生悲凉。曾经的他是多么的意气风发,瓷工们背地里都把他和传说中的那些瓷器大师相互比较,千奇百怪的商人看到他烧造的瓷器无不竖起颜色不同、长短各异的大拇指。他还有讲不完的故事,有关于瓷器的起源,有关于青鱼镇的种种传说,还有从东洋人西洋人那儿听来的奇闻异事,都让儿时的孔昌一恨不得变成父亲的小尾巴,寸步不离地跟在他的身后。可转念间,孔昌一又想起了年少时也就在此处,他亲眼目睹了自己崇拜的父亲向督瓷的太监下跪的场景。对他来说,那一幕如梦魇般不堪回首,从那一刻起,他对瓷器的热爱荡然无存了。他痛恨自己的卑微,也痛恨父亲毁掉了他心目中英雄的形象。他不再认同父亲所说的,人生的终极目标是完成名垂青史的杰作,他觉得人生的目标应该是有尊严地活着,要么“治人”,要么“受治于人”,再精美绝伦的瓷器也只是权贵们心血来潮的玩物而已,不值得花费人一生的心血。想着想着,孔昌一对父亲的怨恨压过了同情,他踉跄地走入工坊,进门时脚下拌蒜,脚尖磕在在门槛上险些摔倒。孔令善并没看他,继续给手中的瓷胎上釉,但似乎已从儿子浑身散发的酒气中察觉到了他的颓废。
“昌一,别失去希望,一切都还可以挽回。”
“挽回?”,孔昌一冷笑,然后小声嘀咕道,“还有什么值得挽回?”
“就像我们的祖先,献上了他的霁红釉瓷碗,感动了上天,救了村民们的性命。”孔令善突然顿了一下,接着说,“其实在故事的隐情中,他也并非那么完美无瑕。听说那个瓷碗是他一生最杰出的作品,釉色鲜艳无比,如少年指尖流出的鲜血一般夺目,能让世上所有红釉黯然失色,他本打算把它献给皇帝,换取良田千顷黄金百两,他甚至想过在得到封赏之后抛妻弃子,再也不回到故乡。”
“我从没听过这么一段。看来世上所有的故事都是用来骗人的……”
“这是他临死前对高僧的忏悔,只有极少人知道他藏在心中的罪孽。不只是他,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过难以启齿的邪恶念头,或许我们还亲手做过恶行。但一切都可以挽回,只要我们诚心忏悔。”
“真可惜,如果他没经过青鱼镇,说不定就实现自己的愿望了,说不定也就根本不需要忏悔了。”孔昌一冷笑道。
“你觉得命运捉弄了他吗?不,不不,相反,命运怜悯了他。当他看到那条青鱼从水面一跃而出时,知道那是上天对他的启示,他战胜了心中无休无止的欲望,找到了内心的平静,他选择留在了青鱼镇,终生没再踏出半步。一个人是这样,一个镇子也是如此,我们要救青鱼镇还来得及!”
“爹,那条青鱼根本不是什么启示!我见过它!它只是一条鱼而已,一只水中的巨兽,凶残无比,但只要我们能抓到它,我们就能把命运牢牢掌握在我们自己的手中,而不用等着命运那可悲的怜悯。 ”
孔令善抬起头,惊愕地看着孔昌一,他不愿相信这是从孔昌一口中说出的话,甚至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陌生的醉汉是那个令他骄傲的独子。
“昌一,你喝醉了。”
孔昌一摔碎了手中的酒罐,两个眼珠像厉鬼一样血红。
“不,我很清醒,只要我们能抓住那条青鱼,然后放飞我带回来的白鸽,一等青鱼到了韩公公的手里,我们就不用再做任人盘剥的瓷匠了。爹,我再也不想碰些这脏兮兮的烂泥了!”
孔昌一说完一脚踢碎了孔令善上好釉的瓷器,可他这一脚用力过猛,让他失去了重心跌倒在地上。
“你疯了!”
“爹,你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唯唯诺诺的,就和你故事中的祖先一样,根本不是领悟了什么人生的真谛,只不过是老了,怕了,想苟且偷安了。爹,你已经变得和那些你曾经嘲笑过的老人一个样儿了,你所说的希望只是你安慰自己的假象啊,爹!它是不可能实现的,就像你的那个“烧出完美无暇的瓷器”的念想一样不可能实现!”
孔令善的背驼得更厉害了,仿佛在一瞬间就衰老了十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既震惊又失望。他捂着自己的胸口茫然了片刻,很快一股暴躁的火气便死灰复燃般地蹿了上来,一直烧到他的脑门。他用尽全力直起了似乎已经永久地塌陷的腰杆,整个人瞬间高大了许多。
“原来你回来是为了抓住青鱼,邀功请赏的。看来我真的老了,错看了你!”
胸中的火焰越烧越旺,孔令善的两个耳朵里像是藏了一个曲艺班子,敲锣的敲锣,打鼓的打鼓,冲动驱赶着悲哀,悲哀却又激起了忿怨,如同上演着一场丧事和喜事同时操办的闹剧。孔令善再也无法承受了,他一气之下冲出工坊,直奔孔昌一的卧房而去。孔昌一这下酒醒了五分,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挣扎着站起身去追赶他的父亲。等他到了卧房门前时,孔令善已经手提着鸟笼从门里走了出来。
“爹,你要做什么?”
“只要我在一天,你的诡计就别想得逞。这只鸽子我替你保管,一直到你决定亲手杀了它为止。如果我发现你盗走这只鸽子,我就把你锁进瓷神庙的牢房里,我死之前都别想踏出一步。”
“爹,你不能这么做,爹,我是为了我们孔家!”
孔昌一上前阻拦,却被孔令善推倒在地。
“我曾经也有你说的那种雄心壮志,但现在看来,那只是一个泡影,令人着迷的泡影。如今,我眼前的泡影已经破碎,我看见了真实的世界,也看见了真实的自己。你长大了,我没有办法强迫你相信我说的话,可我希望你能记住我们之间的这个约定,浪子回头未为晚矣。”
孔昌一瘫倒在地上,目送着父亲提着鸽笼走回他自己的卧房,他的脑子一片空白,痛苦地把额头磕在了地上。
孔令善锁上了房门,坐到窗前喘着粗气。在他的眼中,笼子里的白鸽褪去伪装,显露出本来的面目——一只贪食腐肉的乌鸦。笼中的乌鸦瞪着它血红的眼珠,摆出一副嘲讽的模样,它惊叫着扇动着翅膀,引来了窗外同类铺天盖地的回应。孔令善将笼子锁在柜子里,回过头看见窗外的枯树上已经落满了闻讯而来的死亡使者,一双双幸灾乐祸的眼睛正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一切都还可以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