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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争千秋万岁名,独他详解寂寞身后事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
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
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陶渊明诗词的一大特点,便是他怎么想就怎么说,直陈其事。
魏晋时期能真正勘破生死的人就是陶渊明了。
“纵浪大化中,不忧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意思说人居天地之间如纵身大浪,沉浮无主,而自己却应以不忧亦不惧的方式泰然处之。
对于生与死,他持一种极坦率的态度,认为“到了该死的时候就任其死去好了,何必再多所顾虑!”这样的思想陶渊明在早些时候所写的《归去来兮辞》结尾处所说的“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案疑”,实际上是一个意思。
这种勘破生死关的达观思想,虽说难得,但在一个人身体健康、并能用理智来思辨问题时这样说,还是比较容易的。等到大病临身,自己知道必不久于人世,仍能明智地认识到这一点,并以半开玩笑的方式“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写成自挽诗,只有陶渊明一人。
我们常说,这世上没有不带伤的人,人活一世必然要经历一些什么,经历的就是财富,哪怕是伤痛,这让我不禁想到最近我在网上看到的一首打油诗:岁月赠我两鬓霜,红尘赐我一身伤,尝遍人间千百苦,衰颜依旧笑夕阳。这里透出的心态与陶渊明的积极生死观有着很相似的地方。
这自挽歌的第一首诗开宗明义,说明人有生必有死,即使死得早也不算短命。
这是贯穿此三诗的主旨,也是作者生死观的中心思想。反观现代人,往往放不下、不敢说的就是死亡,就怕一语成谶,当然,这也表现在对人的寿命的追求上,我就曾无数次地为古代人寿命短暂而叹息,就在陶渊明生活的魏晋南北朝前期,动乱的建安时代,人的寿命是及其短暂的,曹丕享年40岁,曹植只活到了41岁,这些都是执掌权力之人,那普通老百姓的寿命可想而知呢?
周国平说,“面对永恒的死,一切有限的寿命均等值”,这无一不与千年之前的陶渊明的生死观不谋而合了。
然后接下去,具体写从生到死,只要一停止呼吸,便已是名登鬼录。
从诗的具体描写看,作者是懂得人死气绝就再无知觉的道理的,是知道没有什么所谓灵魂之类的,所以他说:“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只剩下一具尸体纳入空棺椁而已。
“娇儿”、“良友”二句,乃是根据生前的生活经验,设想自己死后孩子和好友仍有割不断的感情。“得失”四句乃是作者大彻大悟之言,只要人一断气,一切了无所知,身后荣辱,当然也大可不必计较了。
尤其最后二句更是诙谐,却见出陶渊明的本性。他平生俯仰无愧,毕生遗憾只在于,家里太穷了,自己喜欢饮酒却不能常得到,生死攸关之时还能想到活着的时候酒没喝够,这是不是让人忍俊不禁的“黑色幽默”呢。
在昔无酒饮,今但湛空觞。
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
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旁。
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
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
一朝出门去,归来夜未央。
“昔在”四句,预言葬后的情况,“一朝出门去”是指不久的将来,言一旦棺椁出门就再也回不来了,末句是说这次出门之后,再想回家,只怕要等到无穷无尽之日了。
我们常说,死亡和太阳一样不可直观,死亡是一个最确凿无疑的事实,每一个活着的成年人不可能对这无动于衷,然而,自古以来思考过、抗议过、拒绝过死的人,最后都不得不死,想有什么用呢?我们可以躲避苦难,躲避不了,可以咬着牙忍受,忍受不了,还可以死解脱,惟独死,既躲避不掉,又没有解脱之路,除了接受,别无选择,也许,正是这样的无奈,才使得大多数人宁愿对死保持沉默,而陶渊明偏偏不同常人,要对死这件事给予详尽的描写,我想,这无疑是他想让后人面对死亡这件事尽量释怀吧!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峣。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这第三首写得最好,这里通篇写送殡下葬过程,而突出写了送葬者。
“荒草”二句既承前篇,又写出墓地背景,为下文烘托出凄惨气氛。“严霜”一句点明季节,“送我”一句直写送葬情状。“四面”二句写墓地实况,说明自己也只能与鬼为邻了。然后一句写“马”,一句写“风”,把送葬沿途景物都描绘出来,虽仅点到而止,却历历如画。然后以“幽室“二句作一小结,说明坟坑一闭,人鬼殊途。
相比于庄子的生死观,陶渊明对于写死亡毫无隐晦之意,这里甚至直接描写送殡和下葬的细节。
死是一个有目共睹的事实,没有人能够否认它的必然性,因为哲学家们一直在努力地找出种种理由来劝说我们接受它,而陶渊明就如同我们身边的哲学家。
从第三首诗看,我觉得陶渊明是个唯物主义者。“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大意是,人死之后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把尸体托付给大自然,使它即将化为尘埃,同山脚下的泥土一样。
没有人愿意接受死亡,哪怕那些身患疾病和接受临终关怀的人。然而,陶渊明这个哲学家用诗词告诉我们,人人都得死,这有两点安慰:一,死是公正的,对谁都一视同仁;二,死并不孤单,全世界都与你为伴,身体永远在大山大河的怀抱里。
魏晋人侈尚清谈,多言生死,陶渊明更胜一筹。在我看来,言说生死,陶渊明才是真正的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