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家乡不称呼父亲的母亲为“奶奶”,而是叫“阿婆”。有话常说,母亲像一条河流,流淌着源源不断的爱。而啊婆,就是这种爱的源头,就像家门前那条连着海的河,深邃宽广,容纳所有。
童年时期,我和阿婆生活了很长的时间。我们的故乡是一个海滨小镇。小镇濒临着南海,既被山环绕,又连着海,山海相连,水天一色。海岸线长,凃滩宽阔,这里的水域交汇着咸淡水。整个镇地势较低,被山环绕,涨潮便连成一片涟漪,形似一口深井。退潮时,河床中间的大块陆地便露出水面,将连成一片的江面分成了两条河,我们就住在河畔,阳台下是连着海的河,迎面吹来的风,带着些湿润的咸。
这优越的地理环境一直是小镇居民赖以生存的大自然最好的馈赠。我们的父辈,大多都是以出海捕鱼为生。这里也没有固定的码头给船只靠岸,每家每户阳台下的河面便是自然形成归港的码头,阳台下插满竹竿子,用来拴住停泊的渔船。每天天还没亮,船只靠岸时机器转动的声音便像设置好的闹钟,呼唤着啊婆起床。
(一)日日夜夜
从她起床的那一刻起,便开启了她忙碌的一天。
首先,她得叫醒所有孩子。阿婆早上叫起床的方法有些粗暴却不简单,她的房子是两层的小楼,她所住的一楼是水泥地板,二楼是靠着一楼天花板的木梁铺设的,没有任何的隔音效果。她总爱站在一楼的楼梯口大声呼喊“八九点了,太阳都升得很高了,好起床了。”孩子们都住在二楼,被舒服的被窝包裹着,仍在睡梦中的我们哪肯起来,于是装作没听见,头蒙着被子接着睡。不一会,床底就响起“咚咚咚”的巨响,原来是啊婆在一楼用竹竿用力地捅天花板,捅到天花板的尘土细小砂石飞扬飘落在她脸上头上才停止。然而,我们还是睡得不省人事。夏日炎炎,每到学校放假的时候,我和堂姐也总爱睡懒觉,阿婆用竹竿叫醒的方法已经不奏效了,她干脆把电闸给拉下来,风扇一停,我们就热得出汗,直到在床上印出了人形。
时常都是在半醒半睡时微微睁眼,依稀看见排列整齐的瓦片中镶嵌着透光的玻璃,早晨刺眼的阳光直射瞳孔,眼睛不由自主眯成一条线。
从我记事起,她就一直带着六七个孩子一起生活,我的堂哥、堂姐、弟弟、堂妹们,每天准备的早餐都是一大锅,一下子就能被大家吃完。早餐过后,厨房又是满盆的碗、勺子、筷子。她将桌面收拾好后,便默默将碗筷清洗干净,一个个叠好,清晨的阳光透过她的发丝映射在碗洁白的釉面上,白得发亮,仿佛阿婆整个人也在发光。
接着,她得洗一大盆衣服。童年时,我们上山捉虫下海摸虾,衣服上总是沾满不同的污渍与泥巴。她就这样蹲坐在一张自制的低矮木凳子上,弯着腰,低着头,用力搓洗着每块污渍,手背上的青筋凸起,起伏不平。她动作很快,不一会,一件件小衣服就会被拧成一个个小麻花,码好在洗衣盆上,最后就会被穿到晾衣绳上,沐浴阳光,迎风飘扬。
下午放学最期待的就是期待啊婆做的饭菜,她煮得许多拿手好菜,有卤猪耳朵、酱油鸡翅、虾米蒸蛋、酱油焖鹅、蚬肉节瓜蛋花汤、花生焖猪手......我们总是狼吞虎咽地扒着自己的饭,不曾留意她夹什么菜,依稀记得阿婆吃饭时永远都是用那只印有大公鸡的宽口碗,总是吃得很快,就接着干活了。她用来炒菜的都是大铁锅,使用着小镇上为数不多的柴火土灶,袅袅的炊烟被晚霞染得绯红,不停地飘远飘远,逐渐变得稀薄,直至消失不见。连着海的河在日落前涨潮,河岸的土地被海水淹没,近处是满江的波光粼粼,远处群山如黛。
我爱待在阿婆的厨房,看着她烧火做饭,看着火钳被烧得通红,听着燃烧中柴火发出“啪啪啪”的声音,大概这就是生活的样子,烟火如常,道不尽岁月如歌。厨房有个很大的窗,搬来小椅子站上去可以眺望远处的海,我时常趴在窗台,怅望远方,每次所看见的海面总是平静的,偶然风起,微波粼粼。小学时在课本上学过一首诗《在山的那边》,诗中的作者爬到山顶看到的还是山,可我所住的小镇背靠着山,面朝着大海,可还是止不住我对外面的世界无限的遐想。
到了晚上,她总是催促我们早点洗澡,因为洗澡用的热水是她用柴火烧的,拖的时间越长,那一大锅水就要不断烧火加热,一晚上用来烧水的柴火都能用掉一担。她一直以来都很节俭,见不得这种浪费资源的行为。但正玩得兴致正浓的姐妹几个哪舍得离开,多次催促的她就气急败坏,直接脱下脚上的拖鞋丢过来,一丢一个准。我们那里的房子结构都是又长又窄,房子挨着房子,只有南面和北面有窗,几乎每家每户都是走进门就是一个客厅,然后穿过饭厅,然后厨房,就像一个长方形,每到夜晚就显得特别黑。那时候,我特别胆小,每到打雷的夜晚,我就害怕地不敢洗澡,只要窗外亮起一缕闪电,我浑身的鸡皮疙瘩就像潮水一样一涌而上,止不住在浴室里尖叫。可是每每这个时候阿婆就不会出去邻居家看电视,而是在浴室外大声喊道,没啥好怕的,真是没胆。听到她的声音,我才稍稍镇定。
总有一天,我会忘记那种被拖鞋击中的疼痛感。我也会忘记那些漫空繁星的夜晚。我也不可能再用上那口大铁锅烧水洗澡。但我不会忘记,在白炽灯照射下,感觉空气都在发烫。她那台老式的座扇,吱吱嘎嘎,吹出来的风都带着些热气。她轻轻扇着蒲扇陪伴我们度过无数个炎热的夏夜,姐妹们的皮肤都沁出薄薄的汗,榄菊牌蚊香的气味在空气中氤氲飘动,没人知道她到底扇了多久。
(二)年年岁岁
流年温润,时光轻柔,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所有美好的向往,都从春天开始迸发,含蕾绽放的花朵承载希望的暗香,用力破土的嫩芽彰显着生命的绿意,而我对春天来临时的热烈期待便从春节开始。
春节是整个中华民族最重要的节日,在年前买年货、添新衣的热烈氛围渲染下,我几乎每天满脑子都在期待过新年。大概是因为有年有节,有时有令,充满仪式感的生活,才会让人如此地心驰神往吧。
除夕夜前一天,阿婆会做各种各样的点心,软软绵绵的糯米糍、鲜香可口的咸水饺、材料十足的芋头糕、香香甜甜的粘米糕、甜酥饺、甜油糍......每当她要做点心的时候,我就会一直守着,帮忙揉粉团,捏饺子皮,烧柴火或者端盆子,总之一刻也舍不得离开。每次看着那个油糍在热油中翻滚成一个球,被炸成金黄色的时候,听着那“滋滋”的声音,内心便满是欢喜。
到了除夕节的上午,每家每户就开始杀鸡宰鹅。阿婆是街道上少有的杀鸡能手,她用中空带有缺口的圆柱形塑料凳套住鸡的身体,露出鸡脖子,然后手起刀落。可能因为我幼时见过太多这样的场景,长大成人后却再也见不得这样的场面。流干鲜血的鸡被奶奶放进滚烫的热水里烫几分钟,就可以捞起来拔毛了。只见锅里的水冒着热气,浑浊的水面上飘着几根鸡毛。用来烧热水的是一口直径一米的大铁锅,每次洗锅,奶奶都用那个细竹条做成的锅刷,快速地在圆弧形的锅边擦过,这个刷子用了很多年,每根细竹条都已然光滑,透着吸满油脂的光。
除夕下午,她完成了一天的辛劳,终于可以坐下休息。这时,街道的空气中弥漫着佳肴的香味,祭祖烧香的烟气,接连不断的鞭炮声,漫天散开的红色鞭炮纸铺了一地,家家户户贴上了红得热烈的对联,门口用红绳挂满了寓意“大吉大利 ,顺顺利利”的桔子和蒜,新年便来临了。
我终于都盼来了大年初一,我和弟弟一大早就穿着新衣蹦跳小跑到啊婆的房子,大声说“阿公,龙马精神!阿婆,新年快乐,身体健康!”阿公爱听龙马精神,阿婆爱听身体健康,这是他们所愿景的事情,我们便年年岁岁说着同样的话。他们听着笑着说,好好好!眉眼间尽是欢喜。
不一会,阿婆梳着一成不变的发型,八二分界,齐耳短发整齐地梳在耳后,鬓边别着两个黑色的发卡,穿上她那件暗红色的棉衣,左边的口袋装满红包,后边的口袋装满红瓜子,一遍吃着瓜子,一遍笑意盈盈地朝我们走来,那是我见过的,她最悠闲的时刻。
春节过后,家里物资丰富,有时候啊婆有好吃的东西会先藏起来,可是我总能找到那些食物的藏身之所,因为我知道她除了藏在挂在天花板的竹篮子和大米缸里面,就没有其他可藏的地方了。原先我以为她是舍不得给我们吃,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因为舍不得自己吃,又担心老鼠偷吃,才这样藏的。
暮风略过河岸,一缕缕炊烟从烟囱缓缓而起,浓密细长的烟柱逐渐散开变宽,与天空中鱼鳞状的云朵融为一起,夏天就来了。
夏日的午后,感觉马路上的热浪一阵阵迎面扑来,时不时就会有人骑着自行车驮着一个铁箱,里面装满了凉粉,走街串巷地吆喝,“凉粉咯,凉粉咯”。在这样高温的天气里,卖凉粉的大叔绝对是大家最想遇见的人。
那些凉粉晶莹剔透,滑嫩爽口,他们用来刮凉粉的是一个像猪八戒那样的小耙子,刮出来的凉粉都是一条条的,能用吸管吸起来,我每次都期待他能给我多一点。那是童年极致的美味,我总会赶紧回家告诉阿婆说,凉粉佬来了,那时候她总是爽快地掏出五块钱让我去买。我接过了钱,赶紧带着家里的不锈钢盘子就出门了,生怕慢一点,凉粉佬就骑自行车走了,就像担心夏天的快乐会转眼消逝一样。
夏天的夜晚,我爱和阿婆坐在门口的空地上,躺在一张竹制的折叠椅上,听她唱歌,印象最深的是那首《六一儿童节》,“六一花衣裳 六一太阳光 国际儿童节 歌儿到处唱”,我有时候能幸运地遇见萤火虫,折一个纸灯笼把它放进去。这在黑暗中微小的光亮,照亮着整个童年,我总希望一直生活在这样温暖又让人流连的微光里。
秋天是个丰收的季节,是个让人向往的季节,雁过留痕,候鸟迁徙,秋季的天空深邃幽远。夕阳下山时,远处平静的海面总是映照属于秋天的金黄,落日的余晖散落在门前的泥地,亦被照得金黄。夕阳逐渐西沉,远处的山逐渐隐去,然后是大桥,空地,最后便只剩下路边的灯,整个小镇变得非常宁静。
阿婆在门口的空地上种了几陇番薯,每到番薯收成的季节,我们就盯上了那块地。在晚上用大铁锅烧水洗澡的时候,趁着她到邻居家看电视,我们就将偷偷挖起的番薯放进灶里烤。在明火里烤的红薯,常常都会烤焦,表皮烤得如黑炭一样,掰断后露出金黄色的肉热气腾腾。盘算着阿婆看的电视剧快结束了,就顾不得番薯是否凉透就狼吞虎咽起来了,时常因为吃得太快卡住喉咙,小脸也吃得黑黑的。有一次,阿婆回来还是发现了,她并没有责备,反而教我们烤番薯要用烧红的碳,番薯才不会烤坏。
她喜欢种花,她在阳台上用一个废旧的大水缸种了一棵茂盛的茉莉花。每到秋季,她便摘下一朵朵洁白的茉莉花放在枕边,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茉莉花散发出来的香味却愈发浓烈。小时候,无数个夜晚伴着花香味入眠,直至长大后仍对这香味念念不忘。
南方的冬季,总是等不来雪,有时却会等来冰雹。
记得有一次我们用木材烧成的碳放在破洞锈迹斑斑的铁锅上,点燃取暖。然后在碳堆上烤甘蔗,烤过的甘蔗特别温暖香甜。那时,阿婆在厨房做饭,头顶上传来一阵急促清脆的敲击声,幼时的我还以为天降石头撞击房顶,担心地惊呼起来,“不好了,不好了,房顶掉石头了”。阿婆连烧饭都顾不上了,连连大声呼喊千万别出去,那是冰雹,会把头打穿的。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遇见冰雹,像晶莹剔透的小石头,掉落在地上又弹起来,我头上顶着一个大铁盆,伸手去捡那冰的时候,瞬间就化掉了。阿婆急忙把我拉进去,生怕我的头会被击穿。
冬天总是单调无趣的,那时我爱和堂哥堂姐们玩捉迷藏,由于我年龄最小,一下子就钻了啊婆的床底,在下面等了很久都没人找到我,不小心在床底睡着。哥哥姐姐们没找到我,以为我不见了,阿婆街头巷尾地呼喊的我名字。等我睡醒爬出来看见她时,眼眶着急得通红,仿佛还泛着泪光。
童年冬天的寒意从不曾褪去,现在的冬季依然寒冷,不同的是,那些围绕着阿婆的孩子们都长大了,就像远飞的鸟儿,带着她给予的暖意,飞向不同的城市,感受异地异城的季节变化。
(三)遗忘时光
童年零碎的片段,却如同烙印般存在我的内心,一遍一遍回忆,生怕转瞬遗忘。
在我九岁那年,她患上了胆结石,躺在床上身体疼痛得嘴唇发白。听信很多排出石头的偏方,却始终不敢走进医院去把石头取出来。我看着她躺在床上很虚弱,还与邻居老奶奶谈论到生死的话题,我躲在门角听得唰唰地掉眼泪。
从那时起,我开始学习做饭了,学习用柴火灶炒菜,煲水。稍不留神就会被烧火钳烫出大水泡。
小学毕业后,我就去了城市里面读书,也没有机会再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实际上,与阿婆相处三十载,我对她的过往依然了解不够深刻。
她出生在民国时代,在本该接受教育的年龄历经战乱,文化程度不高的奶奶,用略带自豪的口吻说,她年轻的时候能一笔写成一个“陈”。我的啊婆,叫陈莲爱,记得曾经学过周敦颐所写的《爱莲说》,“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诗中所描绘的美好品格,难道这不是阿婆的真实写照吗?她的过往,平凡而真实。
她真是手巧。她身上穿的内衣裤全是她自己量体裁衣,一针一线缝好的。她会做鸡笼,编织箩筐,用狭长带刺的露兜叶编织小鸟。她还用有些钝的手锯将粗壮的老竹子在竹节处锯开,做成两个小水桶给我们玩过家家。
她真是善良。她热情好客,时常有些与她年纪相仿的老人家找她聊天,她安静聆听;哪个邻居找她帮忙做糕点办喜事,她从没有拒绝;家里有好吃的,也不曾独食,总是愿意拿出来分。
她真是博爱。她是同村那一辈人的大姐,帮着照顾带大了很多的弟弟妹妹。家里时常都会有来看望阿婆的姨婆舅公感恩着她年轻时的关照。我想,这种爱的能力,是她的父亲带给她的吧。啊婆的父亲是个长寿能干的老人,以前将近九十岁的他总是戴着一顶草帽赤着脚挑着一担番薯或者木薯从农村走到我们街道上,给奶奶送来。时常喝几口茶,就要离开,想留下他来吃饭,他都总是摆摆手就走了。我很难想象这老人挑着这么重的东西是怎么能赤着脚走这么远的路,阿婆就是这样被她的父亲一直深爱着。后来,她不经意看到她父亲的照片时都会掉眼泪。
她年纪渐渐大了,腰也越来越弯,时常要躺平才不会感觉那么疼痛,她现在各种病痛都来源于年轻的辛劳,我给她寄了膏药,她叫我别买了,她年龄大了,就这样算了。我听着心里不是滋味。时光的流逝,那么的快,又那么缓慢。我想要自己是现在长大的样子,却又不愿意她变老,可她的头发已然完全花白,她的脸眉眼间满是沧桑,她已然进入人生的冬季,我想要用盛夏的阳光折射给她一点点温度。
她至今已八十多岁,回顾过去,她大半生真诚善良,勤劳能干,艰苦朴素,乐施善行,却丝毫没有贪图享乐,坚强隐忍,不求回报,我记事起她便是五六十岁的模样,她把自己最旺盛的青春献给了弟妹、丈夫、孩子、孙子,岁月镌刻了她慈善的面容,即使经受生活的苦难,她依然拥有一颗清净祥和的心,这些优秀的品质在我们的内心深深传承与延续。
啊婆,就是这样住在充满我们童年记忆的一座海滨小镇,常常盼着我们多回家看看,却又担心我们路途遥远,舟车劳顿。小时候总想着离开这座小镇,这是我人生出发的地方。回来在这里生活,仿佛感觉被时光遗忘了,那些街道,那些楼房与二十年前别无二致,改变的是那些熟悉的面孔上多了皱纹,还有花白的头发。
愿冬日暖阳与春季朝阳结伴同行,就像遍野即将的发芽的种子那样生机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