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乍起，寒露初凝，又是一年桂香时节。独倚轩窗，忽闻一阵幽香飘来，沁人心脾，恍若故园之气息。不禁神驰千里，魂归故土，思绪如桂瓣纷飞，落于记忆深处。
秋风实为桂花信使，虽林和靖“暗香浮动月黄昏”本是咏梅之句，然置于桂花亦恰如其分。每至深秋，凉风徐来，拂过桂树枝头，携万千芳泽，漫溢巷陌。其香清可涤尘，浓能透远，堪称“浓、清、久、远”俱全。风起时，枝头簌簌，金黄小花如星雨洒落，拂人衣鬓，顷刻香满襟袖，一地斑驳如锦。桂香之远，古来共谈。李清照曾盛赞桂花：“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不以艳色取胜，独以幽香迷人，正是桂花高洁之处。
月华与桂，自古相伴相生。皎皎清辉洒落，为桂树披上银纱，月下桂影婆娑，宛若水墨丹青。古人云“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恍若嫦娥月宫抛洒人间之玉珠。李贺亦叹“兔寒蟾冷桂花白，此夜姮娥应断肠”，月桂辉映，清冷幽寂，最惹离人愁思。此情此景，纵是铁石心肠，亦不免为之动容。张九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之叹，陆放翁“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之慨，皆道出月桂相映时节游子思乡之情。
少时故园，庭前植老桂一株。其干苍劲，其叶繁茂。每到秋时，“叶密千层绿，花开万点黄”，犹如碧冠缀金星。外婆常携我于树下，铺青布于地，轻摇树干。刹那之间，桂花如雨纷飞，落英缤纷，拂满衣襟。我嬉笑其间，仰面承接芳菲，外婆则含笑轻吟：“桂花落，吉祥至。”收得桂花，外婆细心蒸晒，填入香囊，悬于帐中，于是夜夜伴香入梦，梦中皆是金粟世界。那时不识愁滋味，只道桂香永驻，岁月长宁。
后来负笈远行，辗转他乡。客居之城亦多桂树，公园巷陌，处处可见。初至时竟如逢故人，欣喜若狂，以为可藉此消解乡愁。每逢花开，必驻足良久，深嗅其香。然久观之，终觉其与故园之桂有别。此间桂花，虽繁茂过之，香气浓烈，然工整有余，野趣不足；悦目则可，动心则难。尝与友人聊起，对方笑言：“草木无知，何分故乡他乡？”然岂知草木虽无情，人却有心。心之所寄，万物皆著我之色。
每值中秋，异乡月华虽明，总如隔薄霭，不似故园清透。风中的花香亦掺染陌生尘土气，难慰乡愁。独坐庭除，对月凝睇，但见“玉颗珊珊下月轮”，恍若月中桂子飘落。然拾之不得，空余冷露盈掌。王建诗云：“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身在异乡，望玉兔东升，闻幽香暗渡，思亲之情徒涌，唯有清泪两行。
今又中秋，忽忆儿时，故园桂下，家人围坐，分食月饼。外婆总将最大的一块递我，笑容慈祥，眉目如菊。那时的月色，仿佛更澄澈；那时的桂香，也更温厚。景非不佳，时非不美，然心境已迥异。昔王粲《登楼赋》叹道：“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今方深切体味。韦庄“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之句，今乃知其沉痛。非不欲归，实不能归；纵能归，亦物是人非，难免“儿童相见不相识”之慨。故园之思，非惟地理之隔，更是时光之距，其中最无奈者，莫过于此。
忽而秋风起，独坐小窗下。沏一盏桂花茶，看花瓣在水中缓缓舒展，香气袅袅，恍若故园风物。窗外，“桂花浮玉，正月满天街，夜凉如洗”，然而月终究是他乡月，香也只是依稀似旧香。
虽旧时庭院不复见，童年时光不可追，惟余故园老桂，经年累月，历风霜而愈茂，承雨露而弥香。其香虽暂隐于寒冬，然岁岁年年，终复绽放，生生不息，一如乡愁之永恒。倪瓒诗云：“桂花留晚色，帘影淡秋光。靡靡风还落，菲菲夜未央。玉绳低缺月，金鸭罢焚香。忽起故园想，泠然归梦长。”桂香一缕，牵动多少离人思绪；明月一轮，照见无数游子愁容。纵使身隔万水千山，惟愿此香随风而去，寄我情思与亲故；更愿明月流照此心，共此时一片清辉。
人间万种花香，终不及故园桂子；天涯千般美景，怎及得上旧里月色？愿天下游子，无论天涯何远，皆能踏月而归；但得金风玉露，共嗅故园桂香。
（2025年10月6日 于西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