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挑子一头热。”现在,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已经不太明白这句话了。即使懂得这句话的意思,也难免会生出疑问,什么是剃头条子,为什么一头是热的?
对于四十岁以上,有过农村生活经历的人来说,这就完全不是个问题。小时候,常常会看见一个中年人,挑着一个担子,一头是一个燃烧着的火炉,一头是一大堆各式各样的东西:一个脸盆架子、一个搪瓷盆、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木箱,木箱里装的是理发师的各种工具,推子、剃刀、剪刀、梳子还有用来洗头的一大块黄乎乎的很难说清是什么性质的东西。对了,还有一张很特殊的可以调节的大椅子。看到这样的人,大家就知道,剃头的师傅来了。
我小时候很多年,就是这样一个剃头师傅给理发的。那时候绝大部分的人都是种地的,这样的手艺人很少,我们全村人就共用这么一个理发师傅。过一段,他就挑着他的剃头挑子来了,进了村,总是在村里一个固定的地方放下他的剃头条子。他的火炉好像永远是生着火的,一放下剃头条子,就在火炉上坐上一大壶水,一会儿,火炉上的水就发出滋滋的响声,他就从壶里倒出一些热水在搪瓷盆里,调试好温度,在把火炉上的烧水壶加满,就招呼头一个顾客,来,洗头。然后,一天的工作就开始了。
剃头师傅一来,全村的男人就开始安排自己的时间,计划什么时候去理发。那时候,女性好像都是不理发的,在家里,让奶奶、母亲或者姐姐,用剪刀卡擦卡擦一剪,就行了。男人们的理发,就集中在这几天时间,全村人理发的时间接近,长短都差不多,更有意思的是,发型也一样。老人都是明晃晃的秃头,老人以外,不论大人小孩,全都理平头。等全村的人差不多都理完了,理发师傅担子一挑,又到别的村去了,过一段,大家的头发都长长了,理发师傅又挑子担子来了。
小时候生活单调,任何一点和平时不一样的活动,都能刺激出孩子们最热烈的狂欢。理发师傅一来,我们这些小男孩立即就兴奋起来,一放学,都聚在理发的地方,做着各种各样的游戏,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理由,激烈的争吵或者开怀大笑。冬天的时候,几个男孩就围在火炉边,把小水珠弹在火炉的洋铁皮上,听水珠发出滋滋的响声,一会儿,化作一缕蒸汽不见了。好像这也是永远也玩不倦的游戏。
有一次,不知为了什么,一个小男孩提议,咱们也剃光头吧。这个提议很受大家的欢迎。为什么会有这个提议呢?现在实在想不起来了。那时候,离《少林寺》的上演还有好几年,肯定不是想模仿电影里身手敏捷、武艺高强的少林和尚。也许是因为某个同学头上有病,剃了光头吧,甚至说不定是看见老年人用一条热毛巾捂在头上热气腾腾,剃头时闭着眼半躺在理发椅上享受的样子吧,总之,几个男孩突然想剃光头了。那会儿旁边没有大人,理发师傅缠不过几个七八岁的男孩,一会儿,五六个脑袋就被剃得光溜溜了。
回到家,自然免不了父母的一顿责骂。更严重的是,第二天上学,跑早操的时候,老师一看,突然冒出来五六个光亮亮的脑袋,忍不住勃然大怒。一会儿,我们几个就被喊到校长办公室了。校长严厉拷问谁的主意,为什么要理光头。问了半天,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好让我们回教室上课。但是,头发已经理光,那一段,只好让我们顶着光光的脑袋在校园里走来走去。肯定,在老师的眼里,这不是一道亮丽的风景,而是一片闹心的茅草地。
到了初中,去镇上上学。那几年,中国社会正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镇上一下子冒出好多小店,饭店、药店、照相馆,当然,也少不了理发店,我们就开始在理发店理发了。这时候,好像已经没有人干涉我们的发型了,但是,大家还都老老实实地理着短发,那些留长发的青年,在大家的眼里和心里,都是一些惹是生非的混混,对他们,我们全都敬而远之。
高中的时候,班里一个男同学留长发,看起来很有点艺术家的气质。有一天,上午第二节课下课,我们集合起来去操场做课间操,突然,校长冲着我们班厉声斥责,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校长已经把长头发的男生从队列中拉出来了。最后,不仅这个男生被校长押到理发店剪去了一头长发,好几次还因为这件事影响到班级的荣誉。
现在,我们的社会看起来宽松多了,早不会有人干涉别人的衣着、发型了。但是,在言行上,一次又一次,为了融入班级、学校、单位,那些旁逸斜出的成分被一点点修剪的整整齐齐,最终,被驯服成一个个一模一样的个体。庄子说:“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莫邪!’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没办法,我们的文化从来不倡导个性,那些充满奇思妙想的艺术创造和科学发明,恐怕会和这个没有想象力的人群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