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并没有把所有的事情都对杨亦说了，比如说，在婚礼之后又和蒋磬见过面的事情，当然，这个连老妹也不知道的。那天晚上喝高了迷迷糊糊拨了蒋磬的号码，好像还骂骂咧咧地说了她一通，但她似乎新婚燕尔心情很好，并没有怪罪，还顺手给了个台阶，说既然有些事情放不下不然出来说一说也好，这也就稀里糊涂地又见了一面。

见了面酒倒是一下就醒了的，虽然在婚礼上才见到她，但如今已然不是那一副心高气傲的样子。她穿着松垮孕妇裙，肚子是时刻用手好好保护着的，尽管款式还是时尚的，人还是精神的，但干净的素颜还是给人强烈的亲近感。他仿佛都快要觉得眼前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他人之妻，还是那个撒着娇在他怀里幻想着给未来孩子取名字的女孩。

已为人母的她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看得出来丈夫对她体恤，应该是完全没为家里的事操过一分心的。她点了杯果汁，还特别嘱咐要新鲜水果榨的，一点速溶的都不可以有，她处处爱护这个与他无关的孩子，他看在心里，五味杂陈。

她倒是一点也不觉得尴尬，还是和原来一样，说话随性自然。她和他说：“最近不知怎么，倒是经常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和你一起牵手、拥抱、逛校园，细细想起来却像是上个世纪一样久远。”她只顾说着，自然不知道他思念她的苦楚，尽管他一直在逼迫自己忘记。她接着说：“可能怀孕了激素旺盛，就总是多愁善感的，还记得年轻的时候想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取的也是现在的，不过就是换了个姓氏，到底是可喜还是可悲呢？是说不清楚的。”

她喝两口果汁，低下头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却还是能从那长睫和润唇看出她究竟多么动人。他不得不承认她变得漂亮了，太漂亮了，一点没有想象中孕妇该有的臃肿体态。他还是静静地在等她说话，以他多年的了解，寥寥几句从不是她的风格，而且她不喜欢说话中途被打断。

她果然继续说了：“你知道吗？曾经，我很憎恨你，你耽误了我很多很多年的青春，5年了，霍齐，你懂那种爱而不得而绝望的痛感吗？不是身体不可得，而是精神不可得，一个人，他永远理解不了你的思想的那种不可得，明明近在咫尺，而言语间，又好似相隔天涯。”她顿了顿：“你理解不了那种痛苦，霍齐，你从来没用心爱过一个人，一切都是流于形式，浮于表面。所以，你才会计较那些台面上的得失，才会分不清楚谁才是真正值得爱和珍惜的人，你说你单身不活该，谁活该？你这么幼稚又自私的人，凭什么再去祸害他人，你还想耽误谁又好几年的青春？”她精致的面庞扭曲了一下，眼睫有泪在闪，但很快就憋了回去。孕妇情绪不能太激动，会影响胎儿，她时刻记在心上。

她说：“我不知道这几年你过得怎样，谁在你的枕边耳畔，我不知道你是否会为他人改变，或许已经不再是我所控诉的非人，但又如何呢？我受的伤，总是弥补不起的，你是没有机会再弥补我的任何，我所受的苦痛，如今都是他人的嫁衣，想想是多么嘲讽，谁知道我多想和你走下去，我多想爱你，谁知道我有多矛盾，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希不希望你变得更好，或许你变得好了，我反而不安，我反而妒忌，我可真自私，真丑陋。”她自言自语地控诉了他又控诉自己，可谁又知道最该怪罪的是谁呢？怪只怪遇到的不是时候，还没到长大成熟可以相守终生的时候，又怪得了谁？

他不敢再听下去，只好打断她：“他对你好吗？我的意思是，还和，之前追你的时候一样好吗？”“挺好的，就是生活也枯燥也乏味，仿佛站在零点，就可以洞穿无穷大一样。他是憨厚老实的人，很体贴，生活没什么流光溢彩，但是每每抚摸到晾晒好带着阳光味道的衣服，我还是感动得很，这么多年了，好像他从来没变过。事业也是小有成就，人也还是善良可靠。”“那不是最好的了吗？你也总算托付良人，没被我这个烂人绊了脚。”“霍齐，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我不知道，不，其实是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尽管徒劳无功；你不知道在过去的每个日夜你入梦的时刻我都多么珍惜你，尽管醒来就是一场空；你不知道我这么多年的努力到底为了什么为了谁，尽管她根本不在乎。

她不再在乎，但他停不下脚步。

“你或许会觉得奇怪吗？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却还要来见你，拖着沉重的身体，我就是想做完这未竟之事，不然日日夜夜不得安宁，我欠你的，我总要说清道明，你欠我的，我不求你偿还于我，但你迟早要善待另一个人的。”

“你或许知道吗？等你越来越大了，你会越来越去思考，到底什么样的人才是适合结婚的人。年龄不等人，它会拿着鞭子把你往前赶，让你匆匆忙忙地去找一个所谓适合的人。我一直以为爱真的就是一种最重要的适合，你爱他，你可以很多年一直爱他，你们就可以结婚生子。但后来我才发现，一个人凭什么值得被爱很多年呢，一个人怎么能爱一个人那么多年呢？你本可以爱很多人，如果你不去约束自己，也没有道德。我问过我很多朋友，或男或女，在还年轻的时候他们往往回答我是因为在一起开心，快乐不易，所以爱就是了，哪深究那么多缘由。爱就在一起，不爱就分开再换一个，只有等再长大一些，才会去想，到那个没办法去换人的点，该怎么办。”

“我大学的时候有个很好的朋友，她当时和她男朋友相爱着，我却总觉得少点什么。后来我问她是否真的爱他，她说爱是爱的，只是可能满分十成，爱的只有六七成。我就打趣她之前那个追不到的人你倒是爱他爱得过分，都有十成之多了，给他制造很多惊喜，如今怎么没这个心思了。她说因为爱一个人她觉得没动力，慢慢地就越来越不爱一个人，但待在一起有人照顾又会觉得舒服，所以即使觉得分手是一种必然，也还是等那一刻，而不是仓皇离开。”

“我就追问她那个男人吸引你的点究竟是什么？她说是一颗向往自由的心，他有令人艳羡的才华，并且不被世俗所拘，他想所想，做想做，那种放荡不羁真让人爱得发狂，即使得不到，即使得到了也不长久，但哪怕是就是一秒钟，能得到那绝世的嗓音和姣好的容颜，她也愿意赴汤蹈火。那一刻我以为我懂了，人与人的吸引靠的就是一个点，一个难得他有的点。”

“自以为抓住爱情真谛的我，在爱情里自信地爱着，我想当然地以为只要自己才貌双全，又尽力不被世俗所累，就一定可以保持永恒的魅力。但事实是，我一直在努力，在赚很多钱变得事业有成，变成他人都羡慕的那类人，但你还是怨恨我，你还是有一堆可以挑我刺的地方，而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后来我才明白，我把所谓那个‘吸引人的点’给理解错了，直到遇到我先生我才真的明了，懂得才是最吸引人的，没有懂得，所有的光环都只是一个重负，它不会让人自信，不会让人安心，亦不会让人感到幸福。想明白的那晚我以泪洗面哭了整整一宿，而你在边上酣睡，我都不知道该不该叫醒你，和你谈一谈这些事情，但我觉得当时的你，若是真被我吵醒了，只会骂我神经病耽误你精力找工作。”

“你太忙了，像个陀螺一样，却从来没静下来去想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身边的人需要什么，所以你总在迷雾中找不到北，工作也是，爱情也是，你太躁了，你没静下来过，你没对谁花过心思，甚至是自己。”

“你或许可以想象吗？当我疲惫了一天回家，神情不明朗，我先生就能意识到是谁让我受了委屈，甚至可以具体到什么事情。他还可以知道最有效帮我解压的方式，让我一下就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能做到这样，都是因为他花了很多心思，去理解我生活的点滴。他做了很多功课，才可以这样懂我，以至于我敢放手放心去爱他，很爱很爱他。很多人总说爱太满不好，却不知道是他们装爱的罐子太小了些。如果有一个人愿意懂你很多，那你爱的容量就可以扩大，就可以更爱一个人，而感觉更安心。”

“爱从懂得，才真正算是持久的开始，那些耳鬓厮磨，不过过眼云烟。所以霍齐，你明白了吗？你，从始至终，都不够懂我，所以你渐渐失去了我的人，也渐渐输掉了我的心。”

“霍齐，你总是要成长的，即使我是会嫉妒，但我知道这是好的，是对的，我会像原来一样，去支持你做对的值得的事情，但愿这些事情说出来，我释怀了，你也可以更明白。”

这一个下午过得可真是太快了，快得他没说几句话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和尴尬。接蒋磬的车子已经停在了咖啡店的门口，她收拾得很快，向他道别，就奔向了她先生。

蒋磬或许还没有完全交出她的心，但她总有一天会的。她会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给那个人，连着，与他隐秘的心事一起。

他走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雨，上海的梅雨季节，不足为奇。只是，越是不足为奇的事情，越是容易在人的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记。比如说，在蒋磬走出门口的时候，她先生很自然地，在她脸颊落了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