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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无声,记忆便如物证般层层累积起来,封存于灵魂深处那间无形档案室中。那厚厚卷宗,一页页堆叠,渐成我们自身存在的铁证,勾勒出我们成为怎样的人,更印证着我们最终如何认可自己的面目。
我幼时屋中有一张旧木桌,桌肚里深深藏着一个抽屉,像藏着一件心事。那抽屉里,塞满了我父亲少年时的物事:褪了色的小学课本,笔迹稚嫩却工整的作业本,几张模糊的照片。每每打开,陈年纸张的微尘便悄然漫起,混杂着淡淡的霉味,却又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父亲曾经的字迹如青涩的刻痕,而我后日的字迹却成了另一种覆盖上去的拓片:这抽屉里的东西,其实都成了父亲少年生命的印记,又仿佛是未来我生命里某处刻痕的母本。我翻动这些旧纸,指尖所触之处,竟然也如遭遇自己灵魂的拓印,无声地诉说着血脉里未曾断绝的相似与迥异。
抽屉的深处,还存留着几块碎裂的陶片,据说是祖父早年失手跌碎的陶罐。裂纹如星图般伸展,盘根错节,又似一张定格了痛楚的蛛网。那陶罐本盛过水,盛过粮食,盛过生活中温饱的指望;一朝碎裂,竟从此只盛装一个失手的瞬间,以及家族口耳相传的懊悔叹息。祖父的失手,早已被时光裹挟而去,可是裂痕却永存下来,固执地记录着那个瞬间的震动。陶片虽碎,记忆却如罐中曾经的水,早已渗透入泥土,浸润到家族日后的每一片新叶里去了。伤痛之痕,常比欢愉之印更深刻,更能抵抗时间河流的冲刷。
再后来,我发现自己也渐渐积攒起属于自己的一堆物事:三岁抓周时紧握不放的木簪,十岁临帖时染了墨迹的字纸,以及年少时悄悄收藏的几枚石子。它们静静躺在我的抽屉里,如同无声的证人,静默地注视着我的行迹与生长。然而,抽屉之中竟还安放着一面旧铜镜,镜面已然斑驳,人影模糊,有时竟照出了两个摇摆不定的影子。我每每擦拭,总以为能拭去尘痕,显出本真面目,然而镜面愈亮,映出的身影却愈显出迷离与摇摆,我竟在镜前惶惑起来,不知哪个才是我。镜中虚影,究竟是铜绿扭曲了视线,还是我心中本存着两个自己?擦拭镜面,妄图除却历史的铜锈,殊不知模糊的根源,竟也在擦拭布上,在擦拭布下那抹尘泥之中啊。
记忆的抽屉里,每一件证物都烙印着生命某个瞬间的光泽与阴影,它们非但记录,更参与塑造。记忆之证,固然存于抽屉之中,存于陶片的裂纹里,存于铜镜的映像里,然而记忆最终却更是那条流动不息的长河,河中每一粒细沙,每一块沉底的卵石,都是时光冲刷后留存的证词。
当记忆之河奔流不息,河床之下,泥沙层层叠压,那些最为坚硬的记忆便渐渐沉落,化为河床深处默默无声的化石。我们自身,何尝不也是河床中正在形成的化石?亿万沙粒的裹挟,无数次潮汐的淘洗,终于将某些印象封存成坚硬的形状。有朝一日若有人剖开这地层,每一片化石都是过往生命不可磨灭的证词,其沉默的纹路,胜过人间万语千言。
我们既是记忆的收集者,又是记忆的囚徒;既作为证人出庭,也常常沦为篡改证词的疑犯。记忆是证物,也是法庭;是审判官,也是被审判者。抽屉、陶片、铜镜、河床……这些证物陈列于时间的神圣法庭之上,它们的证词冰冷而确凿,无可更移。
记忆的物证,无声地堆叠于灵魂的卷宗里,我们终其一生,不过是自我法庭上那一个既惶恐又虔诚的书记员,只能如实记录,不敢擅改一字,因这每一笔记录,都将在永恒的河床里,沉淀为化石般无可辩驳的证词。
物证如山,无声地垒成我们灵魂的骨骼;而记忆之河,却依旧挟带着泥沙向前奔流,冲刷着,淘洗着,终将把最坚硬的那部分我们,沉入河床深处,成为时间的地质层里沉默而确凿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