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黑暗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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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喂,起来吧。我知道你在装睡。”

这是她第三次“造访”我的单间公寓时对我说的话。那时,我已经知道了她的存在,打从回到屋里,我就闻到了一股苹果被咬开后的汁水的清香,那是我放在桌面上,特意为她留的苹果。现在它被她动了“手脚”,还有一部分被她轻轻咀嚼在嘴里。

我得意地强忍住笑。她也憋住气,尽量不让我听出流动的呼吸。但她身上栀子花的气味出卖了她。我摸索着靠近床边,然后躺下。

我还没想好怎么对付她。所以,我不想打破这奇妙的宁静,就像河流,看似毫无波澜,其实河流底下波涛汹涌。

大概过了三分钟,空气是静止的。但呼吸是流动了。我们俩在做最后的决斗:看谁先出声。

显然,她投降了。

她说:“喂,起来吧。我知道你在装睡。”

我听到她坐下,床边那把椅子发出咯吱的叫唤声。她咬了口苹果,嘎嘣脆的声音从我的耳朵窜进嘴里,“真酸,没上次的好吃。”

她的声调里全是“投降”后的放肆,可我的口腔里立刻充满了唾液。我赶忙吞咽,强装镇定。接着,我拽住床沿上特制的扶手,小腹轻轻用力,坐了起来。

我的双脚接触地面时,正好落入拖鞋里。这是过去八年,我用无数次练习换来的成果。它让我感到并没有失去对事情的掌控力。

我将身体端正起来,双手轻放到膝盖。我想,这会儿应该笑一下吧?于是,我笑了:“你好。”说这话时,我的心跳得很厉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为什么要对一个小偷这么客气?真像别人说的——我就是个傻叉?

“呵呵,你还真有趣。”听上去她的年龄也不大。声音细细的,软软的,话里带着七八分嘲笑的意味。她又使劲啃了一口苹果,我忍不住再吞下口唾沫。

“你在等我?”她问。

“不,我没有。”我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有些颤抖。

“得了吧。”她边吃边说,“你以为我傻?这苹果是你特意给我留的吧?”

我被拆穿了。她说得对。

第一次发现家里进了小偷时我真的吓坏了,躺在床上不敢动弹,唯恐哪个呼吸节奏不对就会让对方察觉,下一秒钟可能被割喉。但,什么都没发生。一阵翻来倒去后,对方竟然只是吃个苹果就离开了。

“嗯……”我感到体内的热气从所有毛孔里拼命往外钻,“你,你这次为什么晚了两天?”

“什么?”她嚼苹果的声音停下,几秒钟后大笑起来,我能感觉到她笑得前仰后合,这很好笑吗?一股热浪直冲脑门。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停下来。

“你这人真是有意思,盼着小偷来吗?你知道我是来偷东西的,对吧?”话音刚落,她便突然没了动静。几乎同时,我的心跳也停止了——没有任何声音。

我把头偏向一侧,将耳朵递到前方。然后,一股细微的风来了,是迎面来的,带着苹果的味道。

“你看不见?”她问。

我的心又开始跳了。

太多人问过这问题,每个人都充满同情,就像他们面前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瞎了眼的流浪狗。我稀罕你们可怜?

“怎么?不行吗?”我把脸绷起来,依然保持看着她的样子。

“怎么会这样?那个,那个……”风从四面八方传过来。

“你想问为什么我的眼睛看上去和正常人差不多吧?”

她一时无话,沉默着。沉默,就是默认,我知道。

“因为我是后天瞎的,七岁。”

接下来,我已经准备好了,假如她再继续问我诸如为什么会这样的问题,我就撵她离开我家。哼,那块陈年的破膏药我早就懒得撕了。

没想到,她什么都没说。我们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直到斗柜上的座钟敲了四下,她说:“我该走了。”

我听她的脚步渐渐走远,门锁咔嗒扭开时,我伸直了脖子问:“你还来吗?”

她没有回答,但我知道她笑了,笑的波动撞击我的耳膜,就像妈妈的笑。

02

我没见过我妈,我对她所有的印象都来自那张被外婆收着的半张黑白照片。那是我妈和我爸的结婚照,我看到它时就只剩下一半。

撕得歪歪扭扭的边缝旁,一个细瘦脸颊、浓眉秀目、梳着两条黑色大麻花辫的女人开心地笑着,她的头向内倾斜,正好倒在那条歪歪扭扭的撕口上。

记忆里,外婆总把我抱在腿上,一边指着相片里的妈妈,一边对着我的五官打量。她说:你嘴巴长得像你妈,你看,薄薄的;你的耳朵长得也像你妈,从正面看不到的呦。

说到这儿,她还会把我的头摆摆正——对,就是这样,看不到!她笑起来,脸上的皱纹变成一条条小河。你俩这个耳朵呀,不随我,随你外公喽。但是,你的眼睛和你妈妈才是一模一样,圆溜溜的,像两颗黑葡萄。瞧瞧,你妈妈的左眼皮下边有颗泪痣——她把照片拿到我眼前指给我看,喏,看到没?你的右眼皮下边也有一颗泪痣。

她细细端详我,半晌不说话。我等得着急,便从她身上挣扎着跳下去,若有若无地听她呢喃:这是记号,不管去了哪儿,总是能认得的……

我妈是因为生我而死的。十五年前的那个冬天,屋外北风哨子般的风声和着产妇撕心裂肺的喊声响了一整夜。当东方被第一抹红云点亮时,虚弱的产妇已经无力发声,七零八落的头发黏在她那像被雨水泡过的惨白的脸上。

“剖不剖,你们赶紧决定。”门外的催促急急如律令,“再晚可能大人孩子都保不住了。”

“剖!”外婆拽住医生的胳膊,“赶紧剖。”她的头和嘴唇一起上下抖动着。

“不剖!”我爸几乎同时反对。

“就是呢,大夫,你再给想想法子,剖了对孩子大脑不好。”我奶奶跟着说。

“有什么不好的?都什么年代了!”大夫给助手交代一下,扭头走了。

我听外婆说,那天她不知哪来的力气,在产房外边抓破了我爸的脸,高声喊着“我闺女生完孩子就跟你离婚”的话,终于夺取到了给我妈剖宫产的机会。

但是,她在手术室门口等到了嗷嗷待哺的我,却没能等到她女儿。我妈,因为羊水栓塞,被永远留在了手术台上。

喜事变丧事,我外婆一夜白头,她笃定是我爸的决定害死了我妈,用扫帚把我爸从灵堂打出去,发誓生死再不相见。

三年后,我上幼儿园了,外婆经常偷偷去看我。有次她见到接我的是个挺着大肚的陌生女人,这才知道我爸再婚并且马上就要添丁了。

她不管不顾地冲到那个发誓绝不再见的人家里,把我抢了回去。也是在那时候,我第一次见到那半张照片。

我的妈妈是什么样的,她怎么说话,怎么唱歌,如何爱美……都是外婆说给我听的。她从我的三岁讲到七岁,讲到我的耳朵都听出了茧还没讲够。

那些话我都能背下来:她性子柔顺,从不跟你爸大声说话,反倒是你爸经常熊她;她最喜欢的歌曲是《路灯下的小姑娘》,这首歌让她在学校一曲成名。外婆并不会唱,只能哼哼几句,可是从她嘴里发出的声音就像几百只苍蝇一起飞,吵得我头痛。

所以,我不要总跟她在一起,我喜欢和小伙伴们在外面的天地里飞,不知疲倦地飞,飞到日夜颠倒。

直到那场爆炸降临,我再也没有白天了……

03

那天,我求几个大孩子带我一起去探险。那可是真正的勇敢者游戏——去附近的花炮厂偷炮仗。我表示自己可以去望风。看着眼巴巴的我,他们终于答应了。

当然,我得用自己的实力证明虽然我只有七岁,但我亮亮的眼睛在夜里可以像探照灯似的观察环境,并且,我跑得不比任何一个大个子慢。

进而,在他们对我的表现啧啧称赞时,也在他们发现今天偷出来的这盘炮捻子异常之短时,我又拍胸脯站出来,表示自己可以胜任。条件是——以后他们都得带着我玩儿。

他们当然不答应。可,越是这样,我越要证明我可以。

我抢过火柴,跑到那盘像百岁树桩那么粗的盘炮前“刺啦”一下划着了火。明亮的火光瞬间照亮了我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他们捂住耳朵,一哄而散,但动作里又流露出期待。

要知道,这种威力的炮仗足可以把整个城市的人从梦中炸醒,可以让所有的狗吓得屁滚尿流。我感到那盘炮已经变成了自己,点着它,我就可以成为一个被所有人知道的勇士。

我蹲下身体,在继续燃烧的火光里寻找那根炮捻儿,可是火柴已经烫手了,我才看到它。好烫啊,火苗像毒蛇似的一口咬住了我的手指头,我使劲一甩,那条红色的蛇便从手里滑脱下去。

“怎么还没好啊?小孩儿。”他们在催我。“好了,好了。”我嘴里急忙喊着,“刺啦”划着了第二根火柴,再次俯下身体,将火苗送到炮捻前。

我记得好像眼前那条红色的蛇一接触炮捻,就好像打了激素一样,支棱起来,变成一条青色的、更细的,却跑得贼快的蛇。

还没来得及看清它的模样,下一秒,漫天繁星就在我的眼前同时爆炸开去,银的、金的、红色、橙的花随着震耳欲聋的炮声齐齐钻进了我的耳朵里,钻进我的眼睛里,我黑色葡萄般的眼睛像是一瞬间爆了汁。我捂着流水的双眼,蹲在地上,不停地喊叫着,但是,远处此起彼伏的狗吠都比我的喊声大。在那永远也炸不完的炮仗旁,我相信自己肯定死掉了。

醒过来时,我听不见任何声音,整个脑袋嗡嗡响个不停,眼睛还是很痛。我努力睁开眼,却发现眼皮已经动弹不得。我伸出手,想摸摸怎么回事。在探到一圈纱布时,我的手被抓住了。

接着,那双最熟悉不过的、干枯有力的手把我的手紧紧攥住,那是外婆。我听见她呼呼地喊,却像隔着几千万重山,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外婆,”我大声喊,“我活着的吧?”她啪啪打了我几巴掌,呼呼的声音继续响个不停。我感到了疼,确信自己还活着。

于是,我又喊道:“外婆,我的眼睛好痛啊。”

我感到手背上接到了雨滴。

04

“后来呢?”她问。这是她第九次来我家时听我讲过去的事情,“所以这是你外婆家?不像。”她用力咬一口苹果,然后用脚跟“嘣嘣”磕着椅子腿儿。

“不是。出事后我就被接回我爸家了。”

“哦——”她把这个字的尾音拖得很长,“那你外婆会不会很难过?”

“嗯,应该吧。不过她已经去世了。”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几年前二姨来找我的那天——

“默默,外婆走了。”二姨的声音里满是疲惫。她拉住我的手,把我牵到楼下的石椅上坐下,“外婆这些年都很自责,闭眼前一直在喊你名字。”

我端正地坐着,眼眶一下热了,喉结咕咚几下:“我从没怪过外婆。那天,是我自己趁她睡着了跑出去的,不怪谁。”我的声音低了下去。

没有任何人知道,陷入黑暗的这些年里,外人看着我安安静静地坐着时,其实我在不停地回想。我从妈妈的半张照片想起,到后来的每个能想起来的片段。

说真的,我一点都不怪外婆,但如果必须恨一个人,那应该是我爸。如果不是他,我妈就不会死;如果不是他,我就不会被外婆带走,我的眼睛也依然会待在它的小窝里;我会和其他同学继续在学校读书,我也能拿回来100分的卷子,哼,那个自以为很聪明的傻弟弟,他算什么?

外婆把她攒的钱都留给了我。但是,我能用它干什么?买玩具?买书?甚至学其他人,把它捐给可怜的小朋友吗?拉倒吧!可能还有人想给我捐款呢!

“我不要,二姨,没用。”我摸到旁边的石桌,站了起来,刚伸出的手就被她扶住了。我甩开她,开始在大脑里还原单元门与石桌的位置。往左转两步,我迈出了第一步,“二姨,我回去了。”

“默默,”一股热风从我身边呼啸而过,紧接着热气喷到脸上,“默默,你这样做,外婆在地底下会难过的。”二姨的话音里几乎带着哭腔,“而且,如果你妈还在的话,也会心疼的。”

她又伸手扶住我,“我把钱交给你爸。他也同意合适的时候给你做手术。你,以后还是有可能复明的。”我知道了,他们之间已经达成了共识,不过是来通知我而已。

“你没问问他,那个‘合适的时候’是啥时候?”我冷冷地说。

“这?总是要等的啊,角膜要等的……”

“我知道了。”

我不能再推开她,因为下边会有个台阶,如果偏离了方向,我就会失去把脚下路走完的掌控感,“二姨,你们决定吧。我要上楼了。”我把手搭到她肩头,面无表情地向前看。

……

“呃,其实你可以听他们的话呀!有钱了就可以做手术,那时候你不就能重新看见了吗?”旁边凳子上的人吸溜下鼻涕,“干嘛要拒绝?我不懂。有人关心你多好。不像我……”

她又吸溜一下鼻涕,“虽然我能看见,但有人看不到我,因为我是透明的。”

我歪着头,仔细地把这句话放进脑子里,然后开始“处理”它的信息。真有意思,我看不见别人,别人又看不见她。一丝难以掩饰的笑在此刻爬上了我的唇角。

“你笑什么?”她果然问,顿了顿,她接着说,“不过也无所谓,反正笑话我的人也不缺你一个。”

我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

自从失明后,我身边所有的朋友都消失了,是啊,一群可以飞起来的人怎么会带个瞎子?

无数次,我坐在窗前,听楼下“叮铃铃”的自行车铃铛响起,有人喊:“欸,小孩儿,让一下,让一下。”我听到叽叽呱呱一阵孩子的叫喊声冲飞了鸽群,它们扑棱着翅膀从我眼前掠过。

“电报得救!”——就连晚上他们也不闲着,那个捂住眼睛报数的孩子,你知不知道当计数变为“0”,你睁开眼,却依然一片黑暗时是什么感觉?

我听到斗柜上座钟的秒针,然后开始在心里数它的节奏,“哒哒哒哒……”,就这样,它的速度快得像那年我眼前最后出现的青蛇。60下,是一分钟;3600下,是一小时;86400下,一天就过去了。

我通常会从座钟报时的第一声响开始,跟着它走,“哒哒哒哒……”。所以,在别人看来,以为我坐在阳光下是晒太阳,或是躺在床上的我在睡觉,其实都不是,我在数时间,我掌握了时间。

我看到了白天和黑夜。是啊,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些嘲笑我是个“瞎子”的小屁孩儿们,我会的你们永远都不会。

“我没笑你。”我抿抿嘴唇,伸手沿着桌边摸到惯常位置上的水杯。我听到她的手抬起又落下。“我笑我自己呢。”我把喝完水的杯子放下,“其实咱俩挺像的。”

“嗯,我也觉得。”她很快接话,“一样可怜。”

05

“你觉得我是个坏人吗?”第十二次她来我家时问。

我暗戳戳笑起来:“我不知道。”说实话,我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真正算是坏人。关于外界的一切,无论好的坏的,我都只能通过电视、广播或者别人的谈话内容获得。

在我看来,坏人可以是楼下那个撞了小孩却扬长而去的骑自行车的人,也可以是骗子、小偷,或是杀人犯。当然,我爸也不是什么好人。而且,如果真要这么说的话,我可能也不算什么好人,“你干嘛这么问?”

“有人说,人的好坏都是写在脸上的。”她站起来,笃笃笃的脚步声往远走。我将右耳往外送,暗自数着她的脚步声,一、二、三……第九步时停住了。我猜她应该去衣柜那里照镜子了。座钟哒哒哒哒十下,她的脚步回来了,“我可能就是坏人吧。”声音里满是沮丧。

“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是坏人?”我眨了眨眼睛,淡淡地问,“那你觉得我是坏人吗?”

“你?别开玩笑了!”我感到风从身体右边过来,砰的一下,她在我旁边坐下来,“你看上去可是一点儿也不像坏人,像个文弱书生,哈哈哈哈。最多算是喜欢恶作剧而已吧。”

没想到我的“小伎俩”被她发现了。

她笑起来,床跟着轻轻颤动。我的侧脸触到她嘴里吹出来的热热的风。

“嗯……其实,你的眼睛看上去和我们的没什么不同,除了瞳孔的颜色……嗐,看不见也挺好的!那话怎么说的来的?眼……”

“眼不见为净。”

“对对,就是这句。”她突然从我旁边离开,我的心也跟着提起来,然后对面的椅子咯扭响了一下,“你说,咱俩算是朋友了吗?”

“算,当然算。”我感觉喉咙里涌上一股子腥气,赶紧把它吞下去,“你如果不介意和一个瞎子做朋友的话。”

“嘁,什么话,难听死了。那我是不是该说,你还和小偷做朋友?”

我俩同时笑起来,她的椅子和我的床,也一起咯扭咯扭笑起来。

“你想不想知道我长什么样?”她问,又像是试探。

“我?我又看不见。”其实,我明明可以建议去摸摸她的脸,但不敢讲。

“你可以摸啊。”一股发胶的味道扑面而来。我的两只手被抬起来,一左一右地贴在她的两个脸蛋上。

我感到自己的手在发抖,跟着身体也抖起来,想说什么,嘴巴却被胶水黏住了。我像捧着小时候家里那只大头娃娃存钱罐,怕一失手它会掉在地上摔碎。

“喂,你干嘛呢?”她把自己的手盖在我手背上,“你不想知道我长什么样吗?”

我感到手心和后背开始微微出汗:“想……啊。”

“那来啊!”她抓住我的手,啪地扣在眼眶上,“喏,眼睛。从这儿开始。”

她的脸很热,似乎也出汗了,噗噗的热气顺着我的手掌向下流去。我深呼口气,吐出半个字:“好。”

我的指腹在她的眼眶上轻点,我摸到她颤动着的睫毛,细长的眼线。嗯,这双眼睛睁开一定很好看,也很亮吧?肯定和我以前的眼睛一样亮!

突然我感到心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不由闭上了眼。我用极快的速度“认识”了她的其他面部部位——略厚的唇,小小圆圆的鼻头,还有一脑袋狮子毛一样的头发。

我把手收回来,把手心的汗在裤子上抹掉:“好了。”我淡淡地说。

她突然大笑起来,竟然一把抱住我,很快又撒开:“哈哈,太好玩了。我第一次这样被人认识,太好玩了!我也要试试!”话音刚落,她的手落在我脸上。

“你干嘛?”我感到从身体里边窜出股力量,猝不及防地向后拽了我一把以脱离她的双手,“我不喜欢这样。”冷冷的话脱口而出。

她的笑声突然停止了,但体味还在我的鼻尖。可是很快,掌心传来的温热感就从我面前消失了。我听到笃笃笃的脚步声响起,“啪”,门里又只剩我自己。

“该死!”

06

接下来的半个月,她再没来找过我。终于,我在家里和座钟的哒哒哒哒声待腻了,决定出门走走。呵呵,不来就不来吧,我只不过再次按部就班。

戴上墨镜,拿着导盲杖,我从抽屉里掏出几块泡泡糖装进口袋里。一切妥当,摸摸索索下了楼,顺着已经长进心里的台阶和小路,我往公交车站走去。

路上已经有落叶了,偶然在脚下发出咔咔的声响,阳光从树叶间隙落在我身上的时候,有点像外婆手掌带来的温暖。其实,前阵子我都在想是不是可以叫上她跟我一起出来走走的,但谁知道事情变成这样了呢!我有点沮丧。

导盲杖开路时左右摆动的点地声就像雨点落到窗台上时发出的声响。我喜欢下雨。那时候,我总会站在窗前,把手伸出去,啪啪的雨滴打在手心有点痒痒的感觉。我有时在想,此时被敲击着的地面是不是也会痒痒的?

路面越发不好走了。原本的盲道逐渐被随意停放的自行车占用,我在反复探查后只得绕行,没走几步,又被大石墩挡住了去路。刚才还有点美好的心情随着不断被打扰的行进散尽,我有点恼火,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泡泡糖,嚼了起来。

吧唧吧唧,甜蜜的口水从舌尖晕开,顺着我的喉咙一路直下,溜进心里去了。我停在原地,静静站着——等待,这是我此行的目的。

“你好。那个……你需要帮忙吗?”不多时,一个女生在我身边停下来问。

我笑了,点点头:“你能带我去公交车站吗?最近的这个。”我又咽下一口甜水,“盲道被占了,我不太确定还有多远。”

“哦,可以,我带你去吧。”女孩的声音也很细,但不像她,这个人听上去很乖的样子,“我……你……那个……”她有点手足无措的着急。

我快速把导盲杖收起,抬起右手:“你在前边带我走,我扶住你肩膀,可以吗?”我保持微笑。

“哦,好。”我听到她小心翼翼地挪站到我的手掌下方,“这样可以吗?”

“可以,谢谢。”我礼貌地回答。心已经开始狂跳了。刚才,趁她站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把嘴里的泡泡糖吐在手里,而此刻,它已粘到对方的衣服上了。

这就是我的恶作剧。

她走得很慢,生怕我跟不上,每处需要注意的路面都会轻声提醒。龌龊的笑容一直挂在我的嘴角,直到公交车门开了,她冲着里边大声说:“师傅,他是盲人,麻烦照顾一下。”

我真诚地向她致谢,在她的护送下迈上台阶,并在其他人的帮助下坐在“残疾人专座”上。我相信,因为帮助了像我这样一个年轻的瞎子,她一定会和其他人多几分谈资,他们的言语间一定都满是对我的同情和对她的赞美。

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从口袋里又摸出一块泡泡糖放进了嘴里。

今天,截止快回家时,我分别给三个帮助过我的人的衣服上和公交车扶手上留下了感谢的“礼物”。目前,口袋里只剩一块泡泡糖了,我按一下手腕上的表——15点32分,得抓紧把它“送”出去。

此时,我不知站在什么路口,身边陆续经过许多人。他们有的谈笑风生,有的蜜语甜言,有的怨气横生。但就是没人注意到我——一个安安静静的,透明的盲人。

没有树荫庇护,我的汗很快顺着脸颊流下来,但仍旧在咀嚼中的嘴巴没有停下。直到听见几个哈哈大笑的男声穿过我远去,一会儿又荡回来:“哥们儿,要帮忙吗?”

哥们儿?哈哈,我第一次被人这样称呼,心中竟然一阵舒畅:“你好,我想过马路,可以帮我一下吗?”

“不是啥事。”他的声音从稍高处落下来,“你们先走,前边等我。”他冲远处喊。

我笑了:“谢谢。”愿意帮我的男人并不多,当然,除了那些学雷锋的小屁孩。我扶着他的肩膀顺利过了马路,但这次我没有选择让他带走泡泡糖,因为他把我当“哥们儿”了。

今天很开心,我决定回家。虽然“礼物”没有全部送出去,但可能那一瞬间的“哥们儿”足以令我满足。

要是她在就好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使劲按了下去。

07

这两天她依然没来。我听着树叶碎裂的声音和自己的心跳,继续游荡在外。直到这次“送礼”时被对方的友人发现。

他们当街羞辱我说“活该你瞎”“瞎了还不做个人”“你真该看看自己是副什么嘴脸,可惜你看不到”……那一刻,我的眼前又出现了八年前的那条蛇,它以闪电的速度扎进我心里,紧接着,漫天血色的花炸裂,唯剩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幕将我吞噬。

我疯了般地挥舞着手里的导盲杖,红色的风从那破烂不堪的翅膀间隙飞散开去。

“疯了,这个瞎子疯了!”

“害人害不得就装疯。”

……

一条条刚刚破壳而出的毒蛇顺着我破碎的身体接二连三地挤进来。我的眼镜被甩飞了,没有泪水的双眼暴露在众人眼前。

“看,他根本不瞎,都是装的!”

“年纪轻轻,不学好,啧啧啧……”

我的脑子开始嗡嗡嗡地响。

“你们有完没完?他确实看不见!他的眼睛很多年前就被炸坏了!”恍惚中,我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不就是给你粘了泡泡糖吗?我替他赔,多少钱?”她熟悉的体味顺着风把我轻轻裹起来,我的手被她拉住,“做错了我替他道歉。但是你们的话太过分了。”

她的掌心全是汗。我的墨镜重新回到鼻梁上,“你们要为自己的话道歉,要不就报警吧?”我冰冷的手不住颤抖着,她用力地握了握。

一码归一码,她替我赔了50块钱,那些人也跟我道了歉。人群散去,她拉着我坐到街边。

我们彼此沉默地坐着,过了许久,我说:“谢谢你。”

“算了吧。没什么好谢的。”

……

“你最近怎么不来找我了?”我还是决定问她,“是那天?你生气了?”我的头低下来,“对不起,但我真的不喜欢那样。”

“我没生气。出了你家门我就想通了,可能我那样做也挺自私的。”她把脚在地上来回跐着,“本来我想过去和你道歉,但是家里出了点事。”

“啊?出什么事儿了?”我脱口而出,说完又后悔,“如果你把我当朋友的话,就说。不过……也可以不说。”我的心突突跳得快起来。

“我们当然是朋友。”她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是哥们儿。”

我一怔。

“其实我跟着你好几天了。你知道吗,有些话可能在心里放久了,就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每次看着你到家,就回去了。”

好吧,谁让我看不见呢!我没说话。

“我带你去个地方,咱们走着去?”

“好。”我伸出了手。那天,我们去了她妈妈长眠的墓地。

她叫昱,和我一样没有妈,在重组家庭长大。不同的是,她的妈妈是在她九岁时生病去世的。后来爸爸再婚,娶了个带着男孩的同事阿姨。阿姨刚来的那一年,对她如对小弟一样好,冷了热了,比亲妈不差。

但好景不长,不知具体从哪天开始,昱的爸爸不再像以前那样舍得给她花钱,这位阿姨也明显关心小弟更多。十二岁,所有人忘记了昱的生日,她失去了礼物,也失去了关注。

爸爸像只陀螺似的,比以前转得更欢,偶尔停下来,也是摸摸她的头说:“女儿长大了,懂事了。”其实他不懂,不是昱懂事了,而是她不想说。

妈妈的墓地离家很远,昱就逃学去看她。从路边的柳枝吐芽,到落叶满地,她把思念掏空,把怨愤填满。男人终究是靠不住的,亲爸又如何?学校说什么她也不去了。

“那就先待在家里吧,别惹事就好。”这是爸爸与她欲言又止的谈话里最后一句话。看着越发苍老和疲惫的父亲,昱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别的女人就是好,连不是亲生的小子都能比自家姑娘更亲!

家里有人的时候,昱就假装睡觉。家里没人的时候,昱就出去逛。有次她忘了带钥匙进不去门,想起小时候看到爸爸用刀片在锁子里刷了刷,门就能打开,她便也去找了半张硬卡片来回拨弄。一拉一推,“咔哒”,门开了,昱说,她打开的其实是另一个世界的门。

那以后,她经常不请自来地进过很多个家,她从不拿任何贵重物品,感兴趣的只是谁家的照片里有哪些人。如果给她翻到日记本那可是遇到宝贝了,她会把看到的,读到的故事去墓地讲给妈妈听。

昱说,她最多只会带个苹果走,因为妈妈生前最爱吃的就是苹果。

“那你为什么来我家好几次?”我忍不住问。

“因为我没在你家的相框看到你的照片。”她压低声音,像个侦探似的,“我仔细看过每一张,包括你家的相册里,总共有两个男孩子,一个只有小时候的照片,还有一个是现在的。经过我的推理——”

她的声音里带着十足的得意,“你是个有故事的人,哈哈,所以我又来了。没想到,你居然还特意给我准备了苹果?”

我也笑了。

“默默。我没来的这阵子,是因为……”她的脚步慢了下来,我听到她的呼吸也慢了下去,“因为,我小弟死了。”

十几天前,昱的爸爸跟她说要带她一起去北京。不是去旅游,而是去陪小弟做手术:“一起去吧,如果手术失败,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只四十不到的爸爸已现出不少白发。

原来昱的小弟早被查出先心病,这些年因为发病治疗和筹备手术费用,家里的钱吃紧,这才让她产生了不少误会,“你阿姨也说了,我们都已尽全力,假若老天爷非要收走小弟,我们也认了。往后只对你好……”爸爸埋下头,肩膀抽动起来。

昱说,她当晚梦到妈妈说:“应该去。”

就这样,他们一家人去了北京。为了让小弟开心去做手术,昱还建议先去故宫旅游。就这样,她在小弟奶声奶气的“姐姐好”里,背着他走完了三百年的路。去医院的车上,小弟正面坐在昱的怀里,他用两只手捧住她的脸,小小的脑袋在昱的眼前左右摇晃,忽然咯咯笑起来:“姐姐,我看见我自己了。”

他的鼻尖几乎贴在她的鼻尖上,“喏,在你眼睛里。”他的小手也摆起来,“妈妈说,一个人住进另一个人眼睛里的时候,就已经在他心里了。我现在也住在姐姐心里了。”小弟的眼睛里闪着光,“姐姐,你看看我的眼睛吧。我的心里已经住着爸爸妈妈,还想姐姐也住进来。”

昱的泪一下就掉出来,她用颤抖的手捧着小弟的脸蛋,一片模糊中,她从眼前的这副眸子里看到了另一副不再有光的眼。

小弟在昱的怀里安静地睡着了,周围也随之寂静。没有车,没有人,没有色彩。昱看到不远处的小弟孤身站在一间空荡荡、黑漆漆的房里。他大哭着把双手举起,不断拍打着身边的一切。

昱的脚下急切起来,她边喊边往小弟那里跑去,可是,无论她跑得多快,那栋房子和那里的人始终遥不可及。昱终于跑不动了,她扶住膝盖,大口喘息,豆大的汗珠顺着她的脖颈滑下去。

就在她接着跑起时,那间由无数梦魇般的黑色幽禁着的房,突然现出一道银色的光,从一星到一点,到一条,再到一扇。光进来了。停止哭泣的小弟迎着光走去,走进光里的他的背影一点一点长高了……

昱说,猛然睁开眼时,小弟安静地躺在洁白的床上,生命线平滑安稳。就在那一刻,她有了一个想法。

我安静地听她说,路人把落叶踩得咔吱咔吱响,我知道她哭了。

风顺着毛孔挤进我的身体,不知是冷还是热,我一边出汗一边颤抖起来。

“你是说——”我不确定地问。

“对。没错。”她的回答像一口咬开苹果那样干脆,“我弟弟回不来了,所以,我希望你帮他接着好好看看这个世界,看看爸爸妈妈,看看我。”

我感到瞳孔在震颤,每根发丝随着秋天燥热的倔强向上生长,我的唇也颤起来,几个字在齿尖冲击蹦跳,就是找不到出口。

我几乎僵硬的身体在昱的拥抱中慢慢柔软下来,她在耳畔说:“对不起,请你做我小弟。”

风又来了,带着她的体温、呼吸和心跳,径直穿透我的身体向天空飞去,而我的身体也变得无比轻盈,如同鸟一样飞了起来。

“谢谢你——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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