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老院时,墙头的瓦缝里已长出了半尺高的狗尾草,风一吹,穗子就晃悠悠地扫着砖缝里的青苔。唯有院中央那棵椿树,依旧顶着浓密的冠,像一把撑开的绿伞,把细碎的阳光筛在青石板上,洇出点点光斑——那是奶奶生前最爱的树。
我记事时,椿树就已粗得需两人合抱。树皮是深褐色的,布满了纵裂的纹路,像爷爷手上皲裂的皮肤,摸上去糙得硌手。春天刚冒芽时,枝尖会顶出一簇簇嫩红的芽苞,奶奶总说那是“椿芽仙子的胭脂”。每天清晨,她会搬着竹椅坐在树下,戴着老花镜择菜,阳光透过新叶的缝隙落在她银白的发上,像撒了把碎金。
那时我总爱绕着椿树跑,看影子在地上追着自己转。有时跑得急了,额头撞在树干上,疼得咧嘴哭,奶奶就放下菜篮,用粗糙的手揉我的额头,又摸了摸椿树的皮:“这树也疼呢,你跟它说声对不起,它就不气啦。”我便仰着脖子,对着树干小声说“对不起”,风穿过树叶,沙沙地响,倒真像树在应和。
最盼的是谷雨前后,椿芽长得最肥嫩的时候。奶奶会踩着木梯,伸手够着高处的枝桠,小心翼翼地掐下芽尖。她总说“掐芽要留三分,不然树会疼”,所以每回掐完,她还会对着树枝念叨几句,像是在安慰。椿芽带回家,用沸水焯过,拌上香油、醋和少许盐,就是最好的下饭菜。我能就着这盘凉拌椿芽,吃下两大碗白粥,脆嫩的芽尖带着淡淡的清香,嚼在嘴里,满是春天的味道。
夏天的椿树最是热闹。树冠遮天蔽日,把整个院子都罩在阴凉里。午后,爷爷会在树下摆一张竹床,躺着摇蒲扇,我趴在他身边,听他讲过去的事——讲他年轻时在外地当学徒,讲奶奶嫁过来时,椿树还只有碗口粗。蝉在树上叫得欢,奶奶就端来切好的西瓜,红瓤黑籽,放在青石板上镇着,凉丝丝的甜。有时邻居家的孩子会来串门,我们就围着椿树玩“捉迷藏”,有人躲在树后,有人爬上矮枝,笑声裹着蝉鸣,飘出老远。
秋天的椿树会落叶子,金黄的叶片像蝴蝶似的,打着旋儿往下飘。我和奶奶会一起捡叶子,她选那些叶脉清晰的,夹在旧书里,说能当书签。“等你以后读书了,用这个书签,就想起奶奶在树下捡叶子的模样。”她那时这样说,我似懂非懂地点头,把夹着叶子的书抱在怀里,觉得那是最珍贵的宝贝。后来我去外地读书,真的带了一片椿树叶书签,夹在课本里,每当翻到那一页,就像闻到了老院的桂花香——秋天的老院,桂树也会开花,和椿树的落叶混在一起,是记忆里最温柔的香。
冬天的椿树落尽了叶子,枝桠光秃秃地指向天空,像一幅水墨画。雪落下来时,枝桠上会积一层薄薄的雪,晶莹剔透。奶奶会扫出一块空地,在树下支起炭盆,烤红薯和栗子。我缩在她身边,手揣在她的棉袄口袋里,暖融融的。红薯烤得冒油,剥开皮,金黄的瓤烫得直甩手,却忍不住往嘴里送,甜香的热气裹着炭火气,是冬天里最暖的慰藉。有时雪下得大,我们会在树下堆个雪人,用煤球做眼睛,用胡萝卜做鼻子,雪人就站在椿树旁,像守护院子的小卫士。
后来我长大了,去了城里读书,每年只有寒暑假才回老院。每次回来,第一眼总是看向椿树——它又粗了一圈,树皮上的纹路更深了。奶奶会站在树下等我,手里拿着刚掐的椿芽,或是刚烤好的红薯,笑着说:“回来啦,快进屋,饭刚做好。”我牵着奶奶的手,走在青石板上,椿树的影子落在我们身上,长长的,像时光的尾巴。
去年秋天,奶奶走了。我赶回老家时,椿树的叶子正落得满地都是,金黄的一片,像铺了层地毯。我蹲在树下,捡了片叶子,夹进奶奶常看的那本旧书里,眼泪落在书页上,晕开了字迹。爷爷说,奶奶走前还念叨着椿树,说等春天到了,要给我掐椿芽。
如今再回老院,椿树依旧枝繁叶茂。风穿过树叶,沙沙地响,像奶奶的声音,温柔地落在耳边。我搬着奶奶的竹椅,坐在树下,择着刚从菜园里摘的菜,阳光透过新叶的缝隙落在我身上,暖融融的。恍惚间,我好像又看到奶奶坐在我身边,银白的发上撒着碎金,笑着说:“这椿树啊,一年比一年旺,咱们的日子,也一年比一年好。”
是啊,椿树还在,老院还在,奶奶的爱也还在。它藏在椿芽的清香里,藏在落叶的金黄里,藏在每一个关于老院的记忆里,只要我回来,只要我坐在这棵树下,就总能感受到那份从未离开的温暖。时光会流逝,人会老去,但有些东西,就像这棵椿树一样,会永远站在那里,守着岁月,守着回忆,守着我们心底最柔软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