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有点意思,伦敦很有意思。我夏天去了一趟英国,待了几天在伦敦,感觉那里是一个和平笼罩而有生机的城市;然而实际上那地方的氛围除了比中国城市宁静得多之外,跟中国大城市其实差不多。那地方动不动就下雨,人也跟着天似的老是阴着,甚至还不如中国市民活蹦乱跳的。伦敦这和平与活力的感觉得益于巧妙的对比——你能感受到人们是活生生的,和平是如影随形的,因为死亡和战争就在它们身边。
在伦敦,这种小型的纪念碑一点也不稀有,在商业区内、在居民区里、路口旁、胡同中,时不时就会出现这样的小纪念碑。这种小型的纪念碑多是在纪念两次世界大战的士兵,而在这之中纪念一战的居多。信息很详细,无论纪念碑规模如何,纪念人数多少,纪念碑上的名字必是有名有姓,在此基础之上,纪念碑上可能会有士兵生卒年、所属军种、部队代号、参加战役(也就是他们的最后一场仗)。就像过去的士兵齐聚在这里,站好队形,默默立定。走过一片市区,发现一个纪念碑,走过两片街区,又是个纪念碑;它们就像是一个个岗哨组成的警戒系统,由过去的士兵制造的纵深防线,警戒着当今喧嚣的轻浮,防御着曾经肆虐的炮火,身后是日新月异的伦敦。
伦敦的英灵们可并不都在寻常巷陌的地底,他们守着伦敦的小巷,守着伦敦的马路,守着伦敦的河海。把街角的小纪念碑上的士兵们比作小乐队的话,既然有小乐队,相应的也就有合唱团。一开始我看到纪念碑,不以为意;后来发现它们简直随处可见,心中纳罕,拍了照片下来;直到见到了这样直面大道路口的“铜墙铁壁”,大惊。之前那种小纪念碑,完全可能是某个富人家或者组织所为;就我在中国二十载的认知里,到处给名不见经传的小卒子们建小纪念碑也不像是政府干的事情;但是在这堵墙面前,那些小纪念碑的归属问题也失去了意义:无论谁盖了哪个纪念碑,伦敦记得战争,伦敦人记得战争——穿着西装提着公文包的人记得战争,提着袋子往家里赶的主妇记得战争,踩着油门握着方向盘的司机记得战争——纪念碑纪念着战争中的士兵,一个个纪念碑凑成市区,一个个士兵凑成部队,曾经浴血沙场的军团如今在大街小巷中严阵以待,无声地告诫人们:伦敦曾被卷入战争。
这些纪念碑在大街小巷旁伫立,伦敦人们就径直从这些石与铁旁走过。穿正装的人行色匆匆地走过,打扮端正的女性结伴而行,有说有笑地走过。从现在的伦敦人脸上和眼睛里看不到战争,他们也像中国人一样,看着,想着自己的日子。我窃笑:铁打的纪念碑,流水的老百姓,大英帝国不过尔尔。但是再仔细看看那些纪念碑,便再度陷入哑然。仔细观察,那些小纪念碑或者在草坪里,或者用栅栏格开,让人无法与其近距离接触;纪念碑前的台子上若有花盆,则一定是货真价实,鲜艳盛开,找不出特例;纪念碑大小形式各异,但是陈而不旧,想看清士兵的名字根本不需费力。世界大战,大英果然还是记得的。
我被伦敦人隐秘的自觉性感染,把手机的相机调试了一番,仔细拍摄了起来。同行的亲戚急着赶路,我便跟她们打了招呼,她们瞟了一眼满是姓名的铁板,扭头对我笑道:“你对这个感兴趣哈”,把头扭回,朝着路的彼端行进。拍摄到一半,身后赶上一个本地人,他也瞟了一眼,就径直前往路的彼端。不过他瞟的是我,确切地说应该是短暂地看了我一眼,没有任何表示地与我擦肩而过;我旁边是纪念墙,墙上是英灵,英灵背后是世界战争。
伦敦的英灵不都是这样的“平民英雄”,也不止来自两次世界大战。在伦敦的大教堂里,英灵与圣灵是分不开的——伦敦的大型教堂都禁止游客拍照,我在表示理解的同时深感遗憾。在西敏寺长廊的尽头是无名烈士纪念碑,另一头礼拜堂中最绚丽多彩的是皇家空军礼拜堂;圣保罗教堂的耳堂里悬挂着拿破仑时代的步兵团军旗——它们的时代的战争,伦敦不可能不记得,伦敦人也不可能不记得。
然后伦敦人把眼光放在当下,作为一个当代的人去过一个人在当代的和平生活。与中国人无异,它们上班朝九晚五,回家锅碗瓢盆,有空馆子喝酒,没事街上遛弯。与中国人不同,英国街边的是纪念碑,中国街边的是广告牌。伦敦人记得战争,记得与想着不一样,他们不会时不时念叨什么口号,不会突然去翻史书然后指着其中的一段言辞激烈,他们不再想着战争了,但当他们行走在街上、静坐在教堂、驻足在泰晤士河边时,他们会记起一串串士兵的名字,他们会记起一段段战争的日子——不用去博物馆,也不用接受爱国教育。
等回到了中国,那种战争未远的沉重感便离我远去,过日子轻松多了。跨一个大洲便换了一副天地,网上娱乐花边五光十色,街上是花样百出的广告与辉煌灿烂的霓虹灯,目之所见,耳之所闻,皆当代事——花花世界,朗朗乾坤,当“战争”二字再度在中国浮出水面之时,已经是今天这样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