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雨荷花满院香(第十七章 恐惧和噩梦)


吹熄了烛火,屋里没有亮光,一时间伸手不见五指。窗户关紧了,狂风好像还能从两扇窗户的缝隙里吹进来。

张澄安平躺在床上,盯着床顶帐子上缠枝的花纹。她知道自己应该马上闭上眼睛入睡,但是心里不安,总想着要再把周围看得更清楚一些,于是大大地睁着眼睛,提防着未知的危险。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夜,隐隐可以看到一些东西。白天看起来花团锦簇、典雅清丽的纹路,在黑夜里纠缠成张牙舞爪的一团,似乎下一刻就能扑下来。

不要多想不要多想,张澄安不断在心里默念,试图把脑子里蠢蠢欲动的妖魔鬼怪压回去。可是人就是这样,你越告诉自己不要想,就越不由自主地加深印象。

张牙舞爪的怪物从帐子上活过来,它张开血盆大口,长长的舌头伸过来,枯瘦而尖锐的爪子就要抓到床上的人。

张澄安紧紧闭着眼睛:这些都是我想出来的,只要我赶紧睡着,世界上没有怪物。

她把被子拉到下巴,脚下牢牢压好被子的边缘,除了头,没有一寸皮肤露在外面。之所以不把头也蒙进被子里藏好,是因为她觉得保持随时可以睁开眼睛的防备状态更加安全。

夏天的被子再薄,裹住全身的情况下还是会感到热的。但是张澄安不在乎这点热,她只想把自己藏起来。爹娘都不在家的时候,抵抗内心怪物的力量仿佛也不在家了。

终于迷迷糊糊睡过去,像一个筋疲力尽躲避怪物袭击的行人终于来到一个暂时可以栖身的庇护所。

突然,头顶有一个闷雷滚过,好像就在瓦片上碾过去的感觉。声音并不大,但一下子就把张澄安惊醒了。

光怪陆离的梦境进一步强化了想象中的怪物,惊醒后的张澄安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点都睡不着。

她鼓起勇气,坐起身,重新点燃了蜡烛,披了外衫,趿拉着睡鞋往外走。她想去东厢房找余锦荣。

清醒状态的张澄安一定不会这么做。虽然他们已经订婚了,但毕竟还没有成婚,深夜共处一室并不是合乎规矩的做法。

但是现在的张澄安是梦中惊醒的迷糊状态,她被内心的恐惧击败了,她想要向外寻求帮助。

暴雨已经使院子的地面积水,廊下都是雨水,软底睡鞋踏上去,一下子浸透了鞋底,湿寒之气让张澄安一个激灵。

她端着烛台快步走着,把黑暗和恐惧抛在身后。

走到东厢房门口,张澄安有些清醒过来。她在做什么?余锦荣已经睡了,就算她去找了又有什么用呢?把他叫醒安慰她?难道还能在余锦荣的屋里睡着不成?

就在此时,屋里传出轻轻的声响。张澄安害怕地打了个寒颤,还是推门进去了。

“锦哥儿,你睡着了吗?”张澄安一边往里走,一边小小声地唤着。

没有人应答。

她走到床边,把烛台搁在矮柜上。

余锦荣睡得并不安稳,他的眉头蹙着,眉心拧成了川字,手在枕边紧紧握成拳。他陷入了更深的梦中,嘴里在念叨着什么。

张澄安听清楚了,余锦荣是在不住地低声呼唤着:“爹,爹,你等等!”

她听到余锦荣着急地说:“爹,喝点姜汤再出门。”

她看到余锦荣剧烈地挣扎起来,似乎想要从床上爬起来,追出去。

余锦荣的梦里是五年前的暴雨和洪灾。瓢泼大雨浇得人睁不开眼,浑身湿透的余县令就站在抗洪抢险的最前面,他站在滔滔洪水里,站在努力铸造血肉堤坝的百姓身边。他脸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眼神里却全是坚定和守护。

余锦荣在梦里似乎是一个旁观者,他清晰地看到父亲的行动,也清晰地知道这样高强度工作带来的隐患,但是他做不了改变。父亲已经在咳嗽了,父亲已经要发烧了,父亲已经晕倒在洪水里了,要不是衙役们眼疾手快把父亲救回来,父亲就要被洪水卷走了。

余锦荣心急如焚,他第一百次伸手想要去搀扶父亲,却第一百零一次触碰到空气。

他想让父亲回家喝一碗姜汤再出门,可是无论他怎么大喊,父亲始终听不到他的声音。

“爹,你要小心!爹,保重身体!爹!”余锦荣一遍一遍喊着,眼泪从眼角滑落到枕上。

张澄安一只手捂着嘴,生怕自己哭出声来,另一只手握住了余锦荣的拳头。

她知道余伯父的死对余锦荣有很大的影响,可是余锦荣平时并没有表现出来。

事实上,余锦荣的母亲朱氏也从来没有避讳洪水之类的谈话,每一次余锦荣都平静对待。

时间一长,张澄安便以为他内心的伤已经好了。余伯父的死固然令人难受,但是活着的人总还要在这片年年都会经历狂风暴雨的土地上生活下去。

没想到他会在做风水的夜里噩梦连连,在梦里再次经历父亲死亡却无力挽回的悲剧。如果不是张澄安深夜跑到东厢房来,怕是谁都不知道余锦荣心里仍旧有着深深的创伤。

也许余锦荣在下午喝姜汤的时候,就想到了要是父亲也能喝几碗姜汤再去工作,说不定寒气不会入体,说不定不会病入膏肓,说不定就不会死。但是这世上并没有如果,已经发生的事永远无法挽回。

张澄安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梦中的余锦荣。她坐在床边,弯腰,用沾满泪水的湿漉漉的脸蹭了蹭余锦荣的脸,轻声道:“锦哥儿不哭。”

她一只手抓着余锦荣的手,好像想要传递力量,另一只手在余锦荣背上轻轻拍着,像娘在她小时候哄她睡觉一样。

张澄安甚至轻声唱起了娘哄她睡觉时候唱的儿歌:“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慢慢地,余锦荣安静下来,眉头松开了,握成拳头的手放松下来,反过来握住了张澄安的手。

张澄安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歌谣,一边拍着,竟把自己的害怕忘得一干二净,就着这个有些扭曲的姿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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