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明节，我特地到二奶奶坟前祭拜。这是一座新坟，二爷爷走后第二年，又把坟挖开，把二奶奶和葬在这里。坟头的新土裸露着，这个清明以后，这个坟上也就应该和其他地方一样，被青青的草覆盖住，一切都恢复了一种自然的状态。我想二奶奶和二爷爷也应该跟平时一样，没病没灾儿的，在这里过他们平平常常的日子了。

二奶奶的要强和倔强是出了名儿的，凡事她都要拿个主意。

有一年，二爷爷和邻居们商量着要在地里一起种高粱。回家一说，二奶奶却要种植芝麻。两个人争执不下。第二天，二爷爷拿着高粱种子和邻居们刚到地里。二奶奶也拿着芝麻种子随后赶到。她把口袋往地上一蹲，啥话也没说。二爷爷也就啥话不说，在邻居们的说笑中低头种起了芝麻。

那一年，二奶奶的女儿出嫁，第二年给他们添了个小外孙。二奶奶带着一袋子芝麻去闺女家伺候月子。给女儿做了一个月的芝麻盐吃。

慢慢的人们就习惯了，有事儿都绕过二爷爷，直接和二奶奶来说。二爷爷也从来不和二奶奶争执。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有人替他张罗做主的日子。

（二）

一天，二爷爷突发脑溢血，昏迷不醒。孩子们都赶来了，出嫁到外村的闺女也回来了，邻居们过来帮着收拾东西，准备去医院，可二奶奶就是不让，非要让本村的医生给看病。孩子又求又劝：

“俺们不能眼瞅着爹等死啊！您老是个明白人，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了，要是能治好的病咱不去治，我们做晚辈的还不得后悔一辈子？乡亲们的唾沫星子也得把俺们淹死！”。

二奶奶终于同意了，但是有个条件：不许在二爷爷身上开刀动手术。

大女儿就接着劝：“哎呀！我的老娘，咱找医生看病，还不得听人家医生的？”。

“这事儿就听我的！”。老太太把拐棍在地上戳得咚咚响。“你们要敢在老头子身上动刀子，就把我也一块儿也埋了”

一家人谁都不敢再劝了。

在医院里，医生看过CT片以后，把家属叫过来说：“病人的情况是脑出血，而且量很大。情况不太好，你们要有个思想准备。考虑到病人的年纪和体质，能否做开颅手术还需要再观察，不管是开颅手术，还是保守治疗，我建议做个气切，上呼吸机，你们商量一下”。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说话。

医生又解释说：“做开颅手术有一定的危险，我们还要根据病人的情况再研究决定。做这个气切是没有危险的，就是把气管切开，通过呼吸机辅助患者呼吸，如果决定做开颅手术，做气切是必须的，如果不做开颅手术，呼吸机也可以及时清理痰液，控制肺部感染，有助于延长患者生命。你们家属拿个意见”。

老大说：“大夫，我们商量一下，再给你回话”。

“那要快一点儿啊。患者现在就有呼吸困难的症状”，医生说完，转身忙别的病人去了。

在楼道里，大家把目光都集中到老大脸上。老大也没了主意：切个口子，插上管子，二奶奶肯定不干，而且已经撂下了狠话。二奶奶那脾气谁都知道。不切吧，那就随时都可能有危险。

最后，老大说：“老三。你赶紧回家把娘接来。他老人家同意做，咱就做。她要是不同意做，你们看爹的情况也没几天了，把娘接来也算二老最后见一面。”。

二奶奶自然是不让切，不但不让切，还拉着二爷爷的手说：“老头子，咱回家去”。

医生一听说要出院，赶紧说：“病人这种情况出院是有危险的。你们可得考虑好，非要出院你们家属要签字的，自己承担责任”。

大伙儿都愣在那儿，谁都不动。二奶奶急了：“去签呐！还想让你爹在这儿做孤魂野鬼啊”。

按照当地的风俗，人都是死在家里，咽气以前就穿好寿衣，说是换了好新衣服等着上路。不能让人走时等着衣服穿。凡是死在外面的人，都要把死者的魂领回家，不然就成了孤魂野鬼。在那里死的就在那里叫魂，一路叫着死者，在路口、拐弯儿处要烧纸。告诉死者往哪条路走。进门口儿、上台阶要一边烧纸，一边叫：“您慢着点儿，小心啦，要上台阶，要过门槛------”，仿佛后面真领着一个人似的。

二奶奶要求出院，就是怕二爷爷死在外面做了孤魂野鬼，回不了家。

二爷爷被从病房推到楼道里，二奶奶就这么一只手拉着二爷爷的手，一只手拄着拐杖，哒哒地敲着地板，一路跟着担架走，嘴里还不停地念叨：“老头子，咱回家！咱回家......"

一路上，二奶奶既不让人扶，也不让人换，手拉着手和二爷爷一起回到家里。

二爷爷出院第二天，人就不行了。咽气以前，二奶奶拿出她亲手做的的寿衣。二奶奶趁自己眼神还好的的时候，就一针一线把自己和二爷爷的寿衣做好了。好多年了，每年都要拿出来晒一次，然后收好。今天用上了，二奶奶给二爷爷拉拉袖口，扯扯衣襟，直到把二爷爷收拾得看上去就像换了一身新衣服，躺在那里睡觉一样，二奶奶这才抹了一把眼泪说：“老头子，咱俩可说好的，谁先走谁有福，还是让你这老头子抢到前头了，你有福哇！”

听着二奶奶的话，感觉他们好像在这里的日子过完了，过烦了，要去一个新的地方去享福一样，她甚至还有一些渴望和羡慕意思。

（三）

二爷爷走后第二年，二奶奶也走了。二奶奶走的时候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早晨盘腿坐在炕上，喝了一碗粥，把碗往炕桌上一推，身子往后面的被子上一靠，走了！就像是饭后打个盹一样。

二奶奶的后事安排得有条有理，寿衣寿木都是多年以前准备好的。唯一不同的是，农村老太太病危或过世，要第一时间通知娘家人，征求娘家人对后事的意见，如果在婆家受过气，或者两家有矛盾，娘家人会在丧礼大闹，叫做闹丧，借机提一些厚葬的要求。即使不闹，也会在吊丧的时候把在婆家受的委屈连哭带唱的说出来：“俺那没享过一天福的亲姑啊——你管了老的管小的，你可不容易啊——你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还受那窝囊气呀......”出现这种情况就很容易激化矛盾，需要有经验的人搀扶出灵堂劝解。

二奶奶娘家还有两个兄弟健在，下面有四个侄子，都表示对后事安排很满意，而且说二奶奶很早以前就交代过：她来到这个世界上走这一遭，遇到的都是好人，她很知足。她希望能安安静静的走，不要麻烦太多人。

（四）

我不知道如果二爷爷在医院里抢救，是不是能活到现在。也不知道这样让二爷爷走算不算是有福。反正一辈子无声无息的二爷爷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地走了。一辈子倔强、要强的二奶奶也无声无息地也走了......

出家人把生死看得很透，所以把死称为圆寂。我不知道二奶奶信不信佛，只记得二奶奶平时在家里供奉灶王爷、天地爷，有时候就想，像二奶奶这样视生死如常事，无疾而终，安详离世，算不算圆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