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本体感的相遇

作者:黎荔

昨晚,当我醒来的时候,天好像还没有亮,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幽幽月光从窗帘缝隙涌入,泄漏着一线银光。我的思想拼命地活动,徒劳地企图弄清楚我睡在什么地方,沉沉的黑暗中,岁月、地域,以及一切、一切,好像在我的周围旋转起来。也许我还没有完全醒过来,身子麻木得无法动弹,但,还是能够根据模糊感知来确定四肢的位置,从而推算出墙的方位,家具的地点,进一步了解房屋的结构,以及说出这皮囊安息处的名称——是的,我睡醒在世界某一处的某一张床上,在一个不太冷也不太热的晚上。

身体的记忆,两肋、膝盖和肩膀的记忆,走马灯似的在我的眼前呈现出一连串我曾经居住过的房间,映现出那一幕幕似乎早已流逝远去的岁月。发现即使在头脑混沌不清的时刻,我的本体感觉也不会关闭。这种本体感觉,是一种对四肢位置和身体空间位置的意识。即使在一片漆黑之中,对世界的感知和身体的位置感也不会消失,仍旧有一种看不见的印记。我努力集中注意力思考我在空间中的位置,并且剖析这番思绪:此时此刻我到底经历了什么?即便梦醒时分,也知道什么是身体;即便捂住耳朵,也知道什么是寂静;即便闭上眼睛,也知道什么是黑暗。我发现,并不需要通过占有物品来获得存在感,其实存在感一直与我们同在,只要你静下心来细细感知。为什么大脑如此轻松地把所有本体感受信息源整合到了一起,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

如果说存在主义谈“人的存在先于本质”,这种“存在”还有一种抽象性的话,那么,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的“身体性”观点实际上是为人的存在找到了更深厚、更具体的物质基础,即身体的本体性。身体的记忆是我们和时间交流的一种手段。因为只有身体才能更具体真切地记录我们关于过去的种种印记。我们的思想可能会欺骗我们,情感则更是常常欺骗我们,但身体则是我们最忠实的伙伴。身体本身是会表达也在表达和说话的,身体中的压力、触感、温度、关节感受等等的感官输入,和我们的思绪、情感、记忆以及对世界的预测混合在一起,在我们的脑海中显现了意识。一种完整的自我感就从这些离散的各个部分中诞生,并且大于后者的总和。我们的意识的某个物理方面在一定程度上由这种本体感受决定和塑造。

这种本体感在日常生活中经常是被遮蔽的。当一个人从童年进入青春期,或者被投入一个陌生世界,就会启动高强度的自我意识应激反应,这个时候,自我的存在历历分明,丝丝入扣。与之相对,成年人的大脑,在机械生活中被麻木了的大脑,对这种自我感习以为常了,不免无感,就像已经穿惯了的一双鞋一样,早已不是摆放在商店橱窗里闪闪发亮的时代了,于是熟视无睹。都说所谓旅游,是从我们住腻了的地方到别人住腻了的地方,那种感觉就像你穿某件T恤的时间越久,它轻触你身体的感觉引起的相关意识就越弱,只有在晒伤之后再穿上同样这件T恤,才可能突然觉察到那种疼痛难忍的摩擦感。

我们太习惯了自己的身体,就会迟钝于那种存在本体感。记得约翰•威廉斯的经典小说《斯通纳》中,主人公斯通纳在那些纠结、混乱的生活常态中,始终贯穿着一种审慎的自我意识。在斯通纳弥留之际,他意识到"一种柔软感缠在他身上,一种倦怠感爬上他的四肢。一种他自己的身份感忽然猛然袭来,他感觉到了这个东西的力量。他就是自己,他知道自己曾经是什么样的人。"他带着重新发现的眼光,去观照周旋了一生、司空见惯的事物——自己的身体,这种“新的发现”是世界对于他的生命启示,当一切成为过去,唯有死前这片刻的顿悟,成为他曾活过的唯一铁证。

不要觉得一切都已熟悉,到死时抚摸自己的发肤生了疑问:这是谁的身体?不要相信习惯的眼睛,因此习焉不察、视而不见,常常忘记要用心去体察、去注视那与我们身体同在的存在本体。日日、月月、年年,不管你看到没有,那个你,那个人类的你都在运行,都在和那些伟大的星宿一起烧灼着宇宙的暗夜,直至能量耗尽而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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