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暑假回家，无意中从父母口中得知了朋友父亲去世的消息。我对于这个人的印象停留在了小时候，那时候他整个人胖胖的，十分和蔼，甚至会和我们这些小朋友打成一片，即使在外面见到了，也会毫不忌讳地喊我“儿子”。随着我慢慢长大，就很少能见到他了。去年过年的时候遇到过他一次，他整个人已经瘦的不成样子，见到我时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喊我“儿子”，那时候我才知道，他已经生病很久了。

  朋友自从高中毕业后就离开了我们这里，这次他父亲去世，我才再见到他。经过一段寒暄得知，他现在在某个城市干着机场地勤的工作，工资不高，但足够养活自己。时隔三年再见，当初那个叛逆的孩子现在已经是一副成熟的模样。自从回到这边来，他就一直在处理父亲的后事，他从容的都快让我忘了他也只有二十岁。

  “其实我早就知道他快不行了。”他一边抽着烟一边对我说。

  “他都瘦成那样了，他还是非说他没事。我本身想着这个月干完就回来照顾他，没想到他提前走了。”

  “九号那天我下班，一看手机发现十几个未接，都是医院打来的，医生跟我说他已经一周没去透析了，电话也打不通。我再给他打电话也都是关机。我当天就订了回家的机票，下午就收到了警察打来的电话，说他已经走了一段时间了。”

  “但也都是在预料之中，自从我妈走之后，他就每天都在喝酒，一天都没有停过，几乎每次我晚上放学回家，都能看到他一个人坐在阳台醉的不成样子，我喊他也不搭理，他就一个人那么坐着，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妈还在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这样过。后来一次他喝醉了，我听到他自言自语着什么“你在就好了”。”

  “我爸和我妈他们不是相亲认识的，他们是自由恋爱，你想想那个年代，能有几个自由恋爱的。当时我姥姥姥爷看不上我爸，说什么都不让我妈跟我爹结婚，听我妈说是因为我爸年轻的时候有点混蛋，整天就跟个小流氓一样不干正事，闲的没事就爱打个架，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给人出头。但是跟我妈在一起之后收敛了不少，在我爷爷的塑料厂里找了个活干，每天最早到最晚走，就是为了我爷爷松口把工厂留给他，他觉得这样就能让我姥姥姥爷认可他。”

  “但是不管怎么样，我姥姥姥爷就是瞧不上他，打心底里觉得他没出息，说什么都不让我妈跟他好，当时甚至给我妈相亲了个中学男老师。我妈当时也叛逆，看我姥姥姥爷说什么都不听，于是就拉着我爹私奔了。”

  “九十年代的私奔，可不像现在这样，没有手机没有网络，他们坐着绿皮火车一路来到这个戈壁滩，刚好有个新建的厂子在招人，他们就在这留下了。他们出来了五六年才回家领了证，虽然家里人还是不乐意，但都这样了也就只能放任他们俩结婚了。所以我从小到大都没怎么见过我的其他亲戚。”

  “后来他们就在这里买了房，然后有了我。我妈走的那年我是八九岁，刚懂事的年龄。你还记得那会吗，当时那个锅炉厂爆炸事件，因为这事还建了个纪念碑。”

  “当时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记得那天我放学回家，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一直在家等我爸妈回来给我做饭，等到晚上两三点，我爸才回来，我问我妈呢，他一声不吭，把给我买的饭放下就走了。”

  “其实我一直以为锅炉爆炸就是很简单的，就像气球爆了那样，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后面再回过头去查找当时的资料，我才知道锅炉爆炸是锅炉先炸开，然后倒下的锅炉再把铁水倒出来，人要是碰到那个温度的铁水，可能一瞬间就化成一股烟了。”

  “当时有一段视频，就是爆炸的那瞬间。先是一声巨响伴着一股黑色的蘑菇云，然后整个厂房开始坍塌，随着流出来的铁水，就只剩一片废墟。”

  “我有点庆幸自己没有见到我妈的遗体吧，据说当时遇难的人都已经被烧成了焦炭。我也不知道我爸是怎么面对这件事情的，听说他当时在厂房外跪着求消防去找我妈。我妈走后他也消失了一段时间，给我留下了几百块钱。我觉得他应该是回去找姥姥姥爷了。”

  “一开始我不知道我妈走了，我爸也没有给我说，直到后来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安慰我，我才知道的。我第一时间不是难过，我是完全不敢相信，因为就在就在前不久的早晨，都是我妈叫我起床，给我做好早饭然后再去上班的。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突然，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后来的半个月里，家里没有人，我身边也没有什么人能陪我，我好几次晚上都是哭着醒来，我每次都告诉自己只是做了场梦，爸妈只是有事出去了。”

  “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的心情，反正在我妈走后，我特别讨厌我爸，我总觉得他做饭太难吃了我就很想念我妈做的饭，他也不会像我妈一样在我回家后，把我的衣服都拿去洗了，我觉得他每件事做的都不如我妈，甚至家里的挂历，在我妈走后都没有再撕过。之前每天早上我妈都会撕挂历，看到有什么节日的话会给我几块零花钱。”

  “有一次我突然发现挂历已经很久没撕了。我就趁着我爸上班，把之前那些全撕掉了。我当时有点自豪，在我妈走后有我替她去做她曾经做的事情。等我爸下班回家，我以为他会夸我两句，没想到他把我揍了一顿。”

  “那天我被揍完特别不服气，于是对我爸说了一句很混蛋的话，我现在想来都挺想扇我自己的，我当时冲他吼说为什么死了的是我妈而不是他。他也冲我吼说难道他不想吗。”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直在哭，我当时好想我妈能回来，后来我爸敲了敲我的门告诉我说饭做好了，我也没有出去。”

  “可能是因为这件事情，我和我爸就再没怎么说过话，原本他都是一下班就会回家给我做饭，自那之后，他每天早上把钱放在桌子上就走了，晚上再带着一身酒气回来，然后自己一个人坐在阳台抽烟。”

  “后面学校组织了一次感恩的心的活动，说是要让家长务必陪同学生一起参加，我没给我爸说。那天听着演讲的人在讲台上催泪，其他小朋友都扑在爸妈怀里哭，只有我自己是一个人坐在下面，一滴眼泪都没流。其实是想哭的，但是我没有哭的地方，所以当时忍住了。”

  “再到后来，我和我爸的交流就只剩下了家长会的时候我跟他说“明天开家长会”，他“嗯”一声。其实现在想来我爸并没有做什么，可能是我太偏激了，我把我对我妈的想念全都变成了对我爸的讨厌。”

  “最后一次跟他吵架是我上了高中之后。当时我爸跟一个陌生女人走的很近，街坊都在传他和那个女人的闲话，我感觉很丢脸。有天我回家，我发现桌子上摆好了菜，家里还多了个不认识的女人。我爸穿着围裙，在我进门的时候一脸讨好地说哟儿子回来了。但我一点都没有领情，我直接进屋反锁了房门，我爸敲门让我出去吃饭我没有搭理。那个女人居然敲门让我不要这么不懂事，当时我的火气“噌”的一下就起来了，我打开门冲着外面就喊到“你以为你是谁，我凭什么听你话。”我还对我爸说一把年纪了一点脸不要。那女人的脸一下子就青了，摔门就走了。我爸一把揪住我，扬起巴掌就要抽我，但最后他还是没打下来，我看着他被我气的发抖，居然心里有一丝得意。”

  “其实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姥姥姥爷给我爸安排的相亲对象，人大老远从安徽过来的，虽然我爸没答应，但是在老人家的一再要求下，我爸还是做做样子，说给人家做一顿饭，吃了就走。”

  “我也没想到是姥姥姥爷给我爸安排的，估计是因为我妈走了之后，我爸每个月都把一半的工资打给他们，后来他还把爷爷的塑料厂转手，拿到的钱全部用来给老人家了换新房。”

  “高考出成绩那天，我看着我那点分犹豫了一下，最后觉得还是应该去找份工作。我爸在我妈走后就再没买过一件衣服，他去哪都穿着他那件破工作服，甚至去开家长会都舍不得换一件，与其花钱上个破学校混日子不如直接工作，刚好也可以远离我爸。于是我给我爸打了电话，我本以为他会借着这个机会好好羞辱我一顿，但他只是说了一句他知道了。后来他拉着我跑遍了几乎所有他认识的有点本事的人，大包小包地给人家送礼，那天他难得换了身衣服，我才突然发现他瘦了很多。”

  “最后他还是把我送去了一个破职业学校，从那里出来之后分配到了一个地勤的工作。其实在高考完他就已经每天在透析了，但他从来没和我说过，我不知道他打给我的那些生活费是从哪来的，我一直以为是我妈的抚恤金。”

  “我爸还在的时候我从不去他的房间。昨天我去找我爸身份证的时候无意中看见了他记的账本，我爸他没什么文化，有些字他都是用的拼音，但是一个月五六千的工资他却分得很明白，一半拿去给姥姥姥爷，然后再每个月给我两千的生活费，留给他自己的只有几百，透析的费用是他前几年存下来的。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存下钱的。我妈的抚恤金还有我工作后寄给他的钱，他一分没动，全都存到了一张银行卡里，银行卡夹在账本中间，说是留给我的，银行卡密码是我妈的生日。”

  “之前那本挂历，也放在他的抽屉里，我撕下的每一页都被粘了回去，一直到我妈走的那天。等长大一些了我才慢慢明白，我和我爸只不过是用各自的方式想念着我妈。在我妈去世后，他就永远留在了那天，所以账本没有日期，每一天都标注的是“今天”。”

  “其实挺好的，他终于不用独自留在这里承受一切了。剩下的就轮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