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魏晋风度》第五章:价值观之非病不可
艺凡:接前文,前文提到乱有乱的意义,病有病的意义,那么是什么意义呢?
易中天:人都是要生病的,文明也一样。任何文明一旦成熟,就会开始糜烂,从成熟走向烂熟,从鼎盛走向衰亡。这时,命运和选择就只有两种:要么一病不起,要么浴火重生。
艺凡:我们选择了后者。
易中天:实际上中华文明能够三千七百年不中断,成为人类历史上唯一延续至今的第一代文明,就因为我们能够通过大动荡实现大整合。这就像一个人病后产生了抗体,获得了免疫力,甚至新的生命,未必不是好事。魏晋南北朝,就是这样一次大动荡。
艺凡:之前春秋也是一次动荡。
易中天:对,春秋产生了第一帝国(秦汉)和汉文明。魏晋南北朝动荡的结果,则是产生了第二帝国(隋唐)和唐文明。
艺凡:两次大动荡都因为前一种文明出了问题。
易中天:春秋面临周文明的崩溃,魏晋面临汉文明的危机。因此春秋战国以后,诞生的便是新制度。魏晋南北朝以后,诞生的则是新文化。与汉文明相比,唐文明更具有开放性和兼容性,就连独尊儒术也变成了三教合流(儒释道),尽管官方思想和主流意识形态仍是儒学。
艺凡:这就是魏晋南北朝的作用。或者说,汉文明的危机,就是儒家思想的危机。
易中天:儒学原本没有危机。当它作为民间思想存在时也是生机勃勃的,孟子甚至还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这种表现为“浩然之气”的正义感和责任感,恰恰是儒学中最可宝贵的东西,即便在魏晋也并未泯灭。比如周顗。
艺凡:他怎么体现的?
易中天:周顗也是魏晋名士,他落难时,曾经得到过王敦的帮助,跟王导的关系更是好到十分随便。然而王敦兵变时,周顗却坚决维护中央政府,与王敦交战阵前。战败后又奉命出使王营,与王敦当面交涉。
王敦问:你为什么辜负我?
周顗答:大人的戎车冒犯朝廷,下官很惭愧地率领六军出战,没想到王师不能振作,因此辜负了大人。
王敦又问:近来作战还有余力吗?
周顗又答:只恨力不足,哪有余?
王敦听了当然咬牙切齿,于是有人劝周顗逃亡。周顗却说:身为朝廷大臣,岂能在国家危难之际苟且偷生?
结果周顗被王敦杀害。死前,周顗大骂王敦乱臣贼子。
艺凡:周顗的表现,在魏晋风度就叫雅量,在儒家伦理就叫气节,可见魏晋风度跟儒家伦理未必冲突,甚至还有相通之处。
易中天:不管怎么说,人要有一点精神。这种精神让人敬重,也让人敬畏。
艺凡:儒家思想恰恰能够培养这种精神。
易中天:事实上,儒学对汉文明的贡献,就是提供了核心价值和一整套可操作的行为规范,比如仁义礼智信。儒家伦理不是信仰,胜似信仰。
艺凡:但信仰可以不讲道理,因为信仰是对超自然、超世俗之存在坚定不移的相信,因此要么坚信不疑,要么不予理睬,没什么可讨论的。
易中天:相反,儒学则是纯世俗的。所以儒学不是宗教。它能够成为维护王朝统治的工具,不是靠信仰,而是靠权威。一旦王纲解纽,儒学就会权威顿失,汉民族的精神支柱也会轰然倒塌。
艺凡:魏晋便正是如此。皇帝也好,礼教也罢,谁都不是老大,谁都没有权威。
易中天:简文帝司马昱去世后,十一岁的孝武帝继位,到日暮时分仍不举丧。身边人说:皇上,依礼该哭了。孝武帝却说:想哭就哭,哪能规定时间?
艺凡:礼崩乐坏!
易中天:崩坏未必不是好事,正如儒学的独尊自有原因。事实上,正因为独尊的儒学失去了权威,我们民族才迎来了又一次思想大解放、文化大繁荣,而且是先有思想大解放(魏晋),后有文化大繁荣(隋唐)。
艺凡:不难想象,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一切,我们的文明便大约只能慢慢老去,一点一点地枯萎、衰败、腐朽,最后烂死,或者被外来的蛮族彻底摧毁,就像罗马。
易中天:这是文明的生命规律,除非你能关机重启。魏晋南北朝,就是这样一次机会。但,谁又能刷新页面呢?且听下回分解,走向南北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