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创,首发于一个中年男人的桃园,作者:邓雄才,文责自负。
第一章
又捞上来一个!河岸上,有人高声喊。人们往九曲肠那边赶去,脚步神色都带着难以掩饰的急迫,如同抢着去看大戏。河里捞出死尸,对这个沉寂苍凉的镇子来说,无异放了一串响炮,一下子热闹起来。接下来的三五天,男女老少饭后茶余多了一份谈资,见面就问对方:河里又捞上来一个死人,你晓得么?
我记得不差的话,算上这个,这个月已经捞上来三个了。到月底还有七八日,鬼晓得还会发生什么。在这个阴沉潮冷的十一月份,镇上的人似乎格外地想不开。实际上,有不少事后诸葛亮推断,河里捞上来的,有的可能是夜里醉酒在河岸晃悠失足落水的。有的可能是被仇家推下去的。这样的年景,负债累累的,家破人亡的,走投无路的,心怀不满的,闭眼往下一跃或者被人猛推下去,一了百了......有时候,我站在岸边,望着下面泛绿的带着浑浊的河水滔滔而下,水波泛起一股股冷气侵入骨髓,水波翻滚,看着人一阵目眩神晕,仿佛水底藏着一个怪物要将人吸到水底。上游厚泽工业园的那家化工厂已经停产,不能再将废弃污水排到厚泽河了,十几年来排污积下的恶果不是一朝一夕能冲干净的。河底生满妖绿色的水草,鬼怪一般张牙舞爪。河岸两边黄土凸露,寸草不生,被河水淘得千疮百孔。一到春夏水季,浊浪翻滚,轰鸣而下,不定那段河道就塌了。那时候,它承载了一代代厚坊人的儿时记忆。清澈的河水泛着清波,水底铺着一层磨得光亮的褐色鹅卵石,柔和的金色细沙铺成的一块块河滩。女人们在河岸边洗菜淘米。落日时分,男人们一处,女人们一处在不同的河段洗澡。孩子则一天到晚泡在水里,直到自家大人举着棍子冲过来,才心有不甘地浑身水淋淋地上岸。
镇上的每代人似乎都是这样,在河里嘻嘻哈哈,就长大了。什么烦恼下去泡一泡,洗一洗就洗掉了。
我走出樟树林,看着人们四面奔向那处河岸,瞬时感觉自己只是个远道而来的陌生人。
如果能够,我宁愿变作一滴水被汹涌的波涛卷到远方,哪怕是一江污浊不堪的水流。可现实是我如一片被秋风扫起的树叶,卷到空中飘摇之后,仍旧要坠落地面。但回来之后我感觉自己更失重了,如同处在云里雾里,无法踏到地面。我日复一日地厌恶这个镇子,日复一日厌恶眼前晃悠的熟悉的陌生人,却怎么也无力摆脱。
六年前高考后那个炎热的九月,我下定决心要离开镇子,长久以来的厌恶感像洪峰冲溃河堤一样爆发。我执意填报了离此四千里的西部城市的大学。晓得此事的亲戚族人都摇头撇嘴,对我公公婆婆说,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念书,有屌毛用?一年三四万打水漂,四年换张没用的纸。
高考结束的前程如何,我脑子没有什么概念,我身边的人也没有给我带来什么概念。我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离开这里再说。婆婆几次劝我无果,用她一贯的尖锐嗓门大吼:你有志气就远走高飞,不混出个模样就不要回来,别到时还得找我这个老婆子要吃的。我经常忽视她的刻薄狠毒,固然是从小形成的逆反心理,潜意识里却是要强的执拗,有朝一日要让你们睁大狗眼好好瞧瞧。
动身离开镇子的头一天傍晚,我特意来到这片樟树林,坐在水边碗口粗的树根上望着水面胡思乱想。记得小时候樟树林中还有一座低矮的土庙,里面供奉着几座泥塑的神佛,隔三岔五就有老人前来敬拜,留下一地未烧尽的香烛茬子。某年大水将土庙及神佛像冲毁,再也没有人牵头来重建了。我来樟树林是因为这里清静,林子里仿佛跟外面隔绝了,是另一个世界。
河道废弃之后,镇子被山岭遮掩阻隔,闭塞落后,如死水微澜一般,人们除了地里抛食别无其它出路,贫困如跗骨之蛆深入骨髓。十几里外,隔了一座大山的草桥镇的人们呼啦啦涌入南方城镇打工赚钱时,厚坊的几个村子仍旧为了一小块山、一小块地。等了几年,南国的春风终于顺着山道吹进来了,镇子的人们如梦初醒,外面还有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可以承载种地之外的出路。厚坊人赚钱的渴望比任何时候都迫切,到了外面,他们愿意吃更多的苦,受更多的罪,忍更多的辱。
十几年间,每个人的腰包鼓起来了,镇子的面貌焕然一新。沿着新修的省道,两侧饭店、商铺林立,新盖的三层四层楼房鳞次栉比。当然,作为规划的主角,政府及下属机构占据最好的位置搬迁过来。这就是厚坊的新居了,十几年间,这里的地皮翻了几番,下面十几个村子手头趁两钱的都想在新居买地盖楼。当然了,再趁一点的就去安县买房了。原先沿着厚泽河两岸的五个村子河上、河下、陈村、王村、厚坊就成了老居,日益的残破颓败,平日只有一些老人和孩子晃悠,连狗也叫得有气无力。
我在镇上念初一的时候,县府大力发展经济,从前总慢一拍的厚坊镇这回却反应迅速,把老牛湾那片山地推平了,一百多亩,圈了起来,搞了一个厚泽工业园,引进了电池厂、化工厂等十来家杂七杂八的厂子,院门口墙壁上挂的牌子是安县智能制造基地。过两年,镇上的人们才回过味来,这些投资的老板都是厚坊人出去的,要么是厚坊人拉过来的,在外赚了几贯浮财,改头换面回来刮地皮来了。
他们明目张胆把污水排到福泽河里,下游很快变得污浊,弥漫着熏人的恶臭。然而,新居建在河西头,国道从河跨过去,住新居的人也就眼不见心不烦,工业园的都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犯不着得罪他们。老居的,老弱病残,能做什么,年轻的,年节回来,除了骂几句娘,别无它法,谁愿意做出头鸟。爷娘没本事在县城买房,拆了老屋,盖了三层。我家离河道近,开饭时候,一刮风就会将河里的味道带到饭桌上。
我老子这时便瞪着眼珠呲着龅牙骂娘:狗操的,老子去北京去!把这帮黑心的王八蛋送进去!
娘轻蔑地白了他一眼,你认得北京在哪个方向么?给老娘少灌两口黄汤,你不是说送外卖一月能赚七八千吗?钱呢?钱呢?是不是又养了一个小的?告诉你,从今年开始,大毛的学费生活费你来寄。连孩子读书都供不起,你还有什么脸面当爹?
我爹被噎得哑口无言,他小时的外号是现世宝,一直结结实实地带到现在,恐怕也要带到地下去。我记事起,每年春节回来,我娘都要跟他闹离婚,他们很早就不在同一个城市打工,只有年节的时候回老家才会在一起,早就形同陌路,我和弟弟就是牵着他们的两根藕丝。
小时,婆婆呲着牙骂我,带着血丝的眼睛射出毒怨的火,我便躲到樟树林来,这里是我躲避纷繁尘世的桃花源,河水污浊发臭之后,我便失去了这方天地。
离开,我望着深绿浑浊、缓缓流淌的水面,那张青涩稚嫩的面孔随着水波一荡一荡,我怯弱又执拗的眼神闪烁,六年过去了,这张脸依旧苍白消瘦,眼神随着波浪扭曲,小丑一般。
我遗传到我娘的塌鼻梁和三角眼,又遗传到我爹的龅牙和耕犁一般突出的下巴,这副尊容人见人嫌。成年后,偏偏嘴角爱长胡子,大学一个寝室的给我送了我一个外号:耗子!叫响了,由不得你不笑纳。
我老娘除了寄钱给我,其它一向不闻不问,我上大学之后,偶尔给我打电话只问:毛仔,谈女朋友了吗?攒劲追个女仔,要花钱老娘给你打。晓得么?现在乡下娶媳妇的彩礼都得三四十万,还得在县城买房、买车,没一百万搞不下来。你要能带一个女仔回来,念成什么样都不赔钱!
大人们早就清楚,我这念大学不过是多耽误几年时间。
那时,我天真以为,离开镇子世界就清澈了。
西部的小城繁华还不如安县,下火车的那一瞬,以为自己走迷宫似的兜回到安县。大学跟安县的职业高中没什么不同。早就过时的教材、教师们照本宣科,学生们无精打采,成天混日子。小城花半日就转遍,出了城就是漫无边际的戈壁,到处是令人头皮发麻的荒凉。
宿舍老大是西北人,身份证上只比我们大两岁,但满脸疙瘩的脸上显露较不相符的成熟。他时常用师傅的口气教育我们:我跟你们说,大多数人就是给别人做陪衬的。我们这种学生存在的目的就是让老师有工作,让爷娘有地方发钱,让有地方消磨时间,让名牌大学的学生能自豪。他很少上课,很少去图书馆,像社会大哥一样经常请辅导员、学生处、团委的老师喝酒,称兄道弟。将近毕业时,我们才知道他留校了,把系花也搞到手了。
毕业时,大部分同学没找到工作,除了老大,宿舍剩下的五个在附近租了一间房接着考研,考研比高考难多了,我落榜了,我老娘,七莲给我下了最后通牒,你老爹借高利贷五十多万,被人逼债急了,骗了我二十万还债,我供不起你了,你要么去南方进厂打工,要么在家待着。
无奈之下,我只得打道回府,镇上又碰到几个高中同学,一问,也都是毕了业,工作没着落,考了研,不中,回来准备考公。我一想,干脆也跟着考公试一试。
我盯着水波,脑子翻起杂七杂八的往事,肚里一阵饥饿,回来后,夜里经常失眠,再起床已是日上三竿了,早餐是不吃的。七莲基本也不问,她每天打麻将到深夜,早上也起不来。
我走出林子。抬头看。九曲肠聚集的人群散去了,估计尸体已经被拉走了。我低头望了手里的历届公务员考题集,过来时在55页,现在还是55页。
一抬头,老太婆小碎步跟风一样冲我迎面赶来。
你娘跳河捞上来了!派出所喊你去领尸首!
七莲死了,我老娘没了!方才一大群人跑去围观的是我娘的尸体!
我心里翻腾了一下,并没有感到悲伤或别的,只是想到以后没人给我和小毛做饭,没人给我花钱了。我很久没有悲伤或喜悦了。
老太婆浑浊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转过身去自顾自地在前面走着。她这张历经七十几年风霜的褶皱里写满了苦难和怨恨,越老越显得狰狞和丑陋,不过她的眼神不济了,嗓门跟她的身体一样日渐衰弱下来。她的身体缩在一团,只能到我的肩膀了。她苍老的两腿只能蹒跚地倒换着小碎步了。
她转过脸去时低声喟叹一声:这样的仔孙!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呢?婆媳二十几年的置气,明里暗里的算计结束了,老太婆大获全胜。
七莲二十来岁嫁给她的独苗现世宝,跟他们那代人一样成家就出去打工赚钱了,有了孩子就送回老家让父母看着。公公婆婆或者外公外婆一边种地一边拉扯孙辈,安县的各个村镇,概莫如此,我爷娘是第一代农民工,我则是第一代留守儿童。小毛比我小两岁。他生下来,再往回送时,婆婆就不太愿意了,二姑刚塞一个过来,手心手背都是肉,给仔带了,不能不给女带呀。那时我外公外婆年事已高,病病怏怏的,自己要人照顾,怎么有能力帮着带小孩?
婆婆的意思是七莲自己回来带,你们后生别光图自己轻省,孩子还没满月就丢过来,留下几罐奶粉一捆尿不湿就撒手不管,把屎把尿的苦你们一点也没吃过,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管不来。
七连无奈,回来勉强把小毛带到半岁,同住一个屋檐下,婆媳间种种龃龉日深,终于不堪忍受,打电话喊了我爹回来替换。我爹自己的心智还没成熟,能照顾孩子?只得有老太婆包圆了。
厚坊旧俗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回家就做起了爷,我公公平素守着几亩地,闲时打一些零工。回家吃完饭,就坐在巷子里跟邻居老汉闲扯,就算我在他眼前跌倒他也不会弯腰搀一把,三个小孩全凭婆婆一人照料。
小毛一岁多时,一天夜里发高烧。婆婆困极,喊公公起来喂药退烧,公公睡眼朦胧,稀里糊涂胡灌了一点药就睡下来,天亮时小毛烧得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人是救过来了,不过隔段时间就会羊癫疯发作。后来,七莲带着他全国各地求医问药,花了十几万,不见什么效果,只好丢在老太太身边。二仔成了废人,她这个做娘的对婆婆怨恨深入骨髓,她不止一次扬言,等两个老不死烂床上动不了,她一碗水都不会给他们端去。
婆婆把对七莲的怨气多半撒在我身上,有时候莫名其妙地给我一嘴巴,反眼贼,老娘辛辛苦苦养你,将来大了还要反咬一口,倒打一耙,倒不如一包老鼠药伴到菜里药死了干净。
因为防洪的缘故,河堤加得越来越宽,走车富余,两道深深的车辙沉积了一些细碎的砂石,老太太踩在上面,脚一滑差一点栽到河里去,我赶紧上去一把扶住了。这是我记事起离她最近的一次,她的身体轻飘飘的,手臂如枯萎的树枝。
她转过头来,眼中闪过一丝温情,带着责备的语气,老弟,那是你亲娘呀!
我松开她的胳膊,沉默了半晌,我就是哭不出来!
老太太立定了望着河里的滔滔江波,做女人难呀!步履越发地蹒跚。我感觉她就快油尽灯枯了。也许,她从前如岩石一般的坚硬全是凭着跟七莲争的一口气撑着,七莲死了,这口气也就泄了。
大学三年级,七莲在外面差不多就没事可干,外资的厂子要么关了,要么转手给本地老板了。外贸的订单越来越少,经常是干两三个月歇大半年,房租吃喝都包不住。老家生意也越发难做,开超市、开小卖部、卖螃蟹、卖耗材的年节回来再也不强撑脸面,不如前几年开个好车,穿金戴银,兜里揣着中华。
七莲回来后,跟很多人一样无所事事,村里的田地早包给大户种了,一亩可收两三百块,比自己种划算。为了消磨时光,他们吃了饭就打打麻将,街上家家户户都传出哗啦啦的推牌声,镇上派出所便异常忙碌起来,经常兵分几路,带回去拘留罚款,一千两千的。据说有天夜里,派出所大院扔进来一颗土制炸弹,把水泥地面炸了一个脸盆大的坑。此后,派出所对这项歪风邪气放任不管了。
七莲总是一副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模样,有时还在饭桌上宽慰我:大毛,别在乎别人怎么看你,自己活得开心就行。就算找不到工作,娶不到老婆,有手有脚总不至于没饭吃。你看小毛什么不想,吃饱了一天到晚高高兴兴的,他更晓得找乐子逗自己开心。
人真的能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吗,尤其在厚坊镇这种地方?
九曲肠在樟树林下游二百米的地方,叫这个名字并不是河道到那里变得蜿蜒曲折,原先是指河岸北侧一片菜地中间灌溉用的沟渠。最早是陈村的菜地,你家一块,我家一块,大大小小,犬牙交错。因此中间开出来的用于灌溉的沟渠如猪小肠模样了。据说陈村两家人为争一块菜地,一个男人用锄头把一个女人的脑袋敲碎了。脑浆溅在菜叶子上。我跟在老太太身后走了几十步,朝九曲肠那处望了望,心里踌躇着要不要去过去看一眼,办丧事的时候是不是得去那里烧点纸钱,按老一代的说法,七莲回魂的时候大约还会经过那里。
老太太走到桥边,扶着灰扑扑的栏杆,大口喘息。她穿着一身灰色的棉袄,灰色的布鞋,加上这灰蒙蒙的天色,她便无声无息地融在这天地间。由这座桥到对岸,再穿过一条巷子,就是我爷娘盖的房子。这座桥还是三十多年前盖的,水面长满一层厚厚深绿色的苔藓,河水缓缓地流淌,水波拍击两岸的噼啪声有节奏地响起来。水有三丈余,在栏杆边往下望有一种如临深渊的恐惧。
老弟呀,你回去给你娘家舅、姑打电话,让他们帮着来划算。你公公而今入土半截,脑子也糊涂了,帮不上你了。婆婆眼睛找到我,一面喘一面说。
还有你那个不成器的爹,看看能不能找到他。唉,前世作孽,生了这样的仔孙。她的眼神暗淡下来,那长着深刻皱纹缩成一团的老脸除了愁苦,已经显示不出其它表情了。
我立在一旁看她,又扭头盯着水面。不知现在河里有没有鱼,还能不能吃。
你先去吧,不用等我!老太婆冲我大喊,赶鸭子似的挥了挥手。我走到桥中央的时候,就把手里的考公真题集丢下桥。
七莲和现世宝的房子,确切地说,现在是我的房子。现世宝在不在人世尚不得而知,就算活着也是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那些高利贷债主到处抓他。傻弟弟自然不跟我争遗产,他本身就是遗产的一部分。房子盖了两层,一层的砖墙用青色的,二层用红色的,砖块之间的缝隙泥水匠也没有用泥刀处理好,鼻涕似的粘在中间,粗糙丑陋。附近的几户人家外墙都贴白色瓷砖了,不是三层就是四层,衬得我的房子尤为寒酸。
公公婆婆仍住在村三十年前盖的老房子里,隔着七八条巷子。我念高中之后,几乎不曾去过,老太婆更认定我就是个反眼贼、白眼狼,且逢人就说。
小毛在大厅团团乱转,满嘴乱喊:妈妈呢,妈妈呢?他身上套着一件肥大的半旧的灰色羽绒服,下身穿一条青色单裤,拖着一双泛白的解放鞋,还是夏天的灰短袜,脚踝露出来。身体单薄瘦小,嘴唇上长了一丛稀疏的胡须,长短不齐,十分凌乱。小毛长得比我强点,遗传到爷的高鼻梁,抛弃了大龅牙,至少算得上周正,不过,频发的抽风让他眼歪嘴斜,样貌自然也好看不到哪去。
公公坐在靠墙地一把竹椅,上身弯得如同一只虾米,身下拢着一个火笼。脚边吐了一地的浓痰。他得了肺气肿,最怕冷,天一冷,他的肺部就像破风箱,呼吸的时候,哈赤哈赤地响个不停,身体是一个无穷无尽的痰池,一咳嗽就吐出浓稠的黄痰,看着让人恶心。
公公抬头望了我一眼,说,打电话喊你几个舅舅来商量……咳咳咳,话没说完就激烈地咳嗽起来。
妈妈呢,妈妈呢,小毛嗷嗷地哭起来,眼泪汪汪地望着我。我被他吵得难过,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我从来不操心吃喝,也从来没有下厨做过饭,这会想起来七莲常说要吃新鲜的,每日骑车到菜市场现买。
妈妈呢妈妈呢,弟弟跟在我屁股后面,搞得我心烦意乱,冲他怒吼道:妈妈跳河了,死了,以后没人管你了。
我念高一的时候,在外面租房住,七莲给我买了个手机。大一下半学期又换了新的,说是花了两千多,让我省着点用。还说,等我谈了女朋友给我换个更好的。这个手机我带回家不久,逗小毛玩的时候,被他一掌拍到地上,屏幕摔出几条裂痕,触目反应要慢一拍,勉强还能用,到今年的时候,屏幕按得细碎,使劲戳也没什么反应。我自己不赚钱,又不好张口向七莲要,她对此也是熟视无睹,大约以为手机对我基本也属于多余的。网上投了至少五百张简历,泥牛入海,渺无音讯,至于同学朋友,基本不联络,偶有找来的也是借钱的……我为此有一段时间生七莲的气,暗想等她老了有她受的……
对于七莲娘家人,我诸位舅舅阿姨,表哥表姐的,说实话,我是感到很隔膜的,到了跟前,大约也不认得或者分辨不出谁是谁来。我外公七十几岁就一病不起,呜呼哀哉了。外婆命硬,自己一个人单过,活到九十岁,无灾无病的,身体还很硬朗。不料过年跌一跤便摔断腿,动弹不得,在床上捱了一个多月才走。
小毛嗷嗷地哭起来没完,我一脚将他踢在一边,吼道,滚滚滚,还没到吼丧的时候呢?婆婆迈门槛进来,手里捏了块面包塞到小毛嘴巴里,他立刻就不哭了,用手托着狼吞虎咽起来。
婆婆见我如热锅上蚂蚁团团乱转,叹了口气,转过年就二十六岁,还没历事呢,将来如何是好?
我气咻咻地冲她嚷道:我手机早坏掉了,并且我娘跟她娘家人早就不来往了。
你娘不是有个是叔伯姊妹嫁到农家站的火根么?婆婆提醒我。
我想起来了,那位阿姨比七莲大几岁,七莲还带我去家吃过几次饭,那也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不知他们现在还住不住在镇子里?屋在哪里?
七莲平时住一层的北面的房间,门关着,我也没有钥匙。我正在六神无主的时候,里面的手机铃声响起来。我一拍脑门,他妈的,我怎么这么蠢,早就该去她的房间翻手机了。一推门锁着,我使劲地撞,身体太单薄,纹丝不动,我四顾徘徊,想着找把斧头破门而入。
一抬头,一辆电动车出现在大门口,车上跳下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满脸焦虑,劈面就问,七莲呢?从早上到现在打了七八个电话都没回?
婆婆先认出她来,阿姨来了?
第二章
唉,谁晓得她会走绝路!昨天夜里我们还一起在九兰的店里打麻将,见她神不守舍的样子,姐妹们都劝她想开点。我因为孙女闹着要回家就早走了,跟她约好今晚到我家吃酒。谁想她到底还是想不开。她表面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其实心思重着呢。爱莲阿姨看了看我和弟弟,她和七莲有几分像,都是短脸塌鼻,下颚凸出,据说是她们的童养媳奶奶馈赠的基因。她两鬓花白,眼角皱纹成堆,不过人显得很爽利。
婆婆扶着墙,眯着老眼听着,接了一句。我是什么都不晓得,她也不会跟我说,她在世的时候拿我这个婆婆当仇人。
人都没了,过去的事就不要放心上了,还有两个仔孙,做大人的总得给他们找找出路。阿莲提高声音,瞥了一眼咳嗽不止的公公。
婆婆摇着头苦笑:这个家将来怎么过,死了眼一闭倒省心。
阿莲望着我又说,眼前是先办她的丧事,他一个后生懂得什么?要有个人来帮划算。
婆婆望着我:你去求求你舅舅阿姨来吧,至亲姊妹出了事,当外甥的第一时间就得通知到。
爱莲冷笑道:婆婆,实话告诉你吧,七莲几姊妹早就不来往了。秋明(我爷大名)不回来,就得由他两个姑姑出面了。说着她指了指我。
婆婆抬手擤了擤鼻涕,随手抹在墙上,又在裤子上捏了捏:阿姨,你是晓得的,七莲跟我两个姑娘没话说,也是不往来的。
罢了,我先帮着做事,将来惹人怨恨也管不了了。我喊火根来打商量。她掏出手机打电话:七莲跳河了,捞上来了,停在派出所,你来他家商量下怎么办后事。
婆婆松了口气,说,我先去给大大小小煮锅面,要不,蠢子饿了就该吵得大家不得安生。扶着墙,迈步出去。
爱莲阿姨瞥了婆婆的背影一眼,嘴巴一撇,冲我道:晓得你娘的房间钥匙放哪儿么?我摇摇头,我很少留心她的言行。
阿姨责怪起来:大毛,你二十几岁的人,别什么事情都稀里糊涂。你老弟是没办法,你不能呀,一家人都要靠你呀!
我听了脸色腾地一红,一股羞愧感涌上心头,可不是,我二十几年不就是稀里糊涂地过着。
小毛转了一圈,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串钥匙来递到阿姨手里,阿姨哄小孩似的摸摸他脑袋:小毛真懂事!她顺手拿了钥匙一个个试,两把锁开,七莲的手机就放在桌上,她上前一把抓过来,一面说:她昨天夜里肯定是先回的家,半夜出去的。划了两把,手机锁着屏幕,没划开。于是扭头问我:你晓得你娘的手机密码么?
我摇摇头,心里隐隐觉得这是我娘的遗物,她应该把它交给我才对。屋里光线很暗,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门边顺手按了一把向上的电灯开关。屋子里登时通明起来。房间陈设很简单,粉的白墙已经斑驳,有些地方受潮开裂或发霉,靠里是一张大床,被褥凌乱。桌面上堆放着杂七杂八的东西。爱莲翻了翻桌面,婆婆在外面咳嗽一声,爱莲回过身来,将手机塞我手里,一面郑重其事地交代:保管好了,你娘可能录下什么话交代你两个。她走出房间。
婆婆手里拿着一包挂面,对她说:阿姨莫见怪,街上买菜来不及,就简单煮点面。
爱莲摆摆手,我是撂下饭碗过来的,亲戚之间,还用得着这些客套。说话间,门外电动车停下来,火根从后座跨步下来。是他二仔清波送过来的。清波戴着一副眼镜,身上穿着市监局的西服,瞥了我一眼,不吱一声转头就走了,我被他的目光一扫,一股浓重的自卑感布满全身。清波比我高一届,也是在镇上念的初中,那会成绩也不特别突出,我们关系虽然不算密切,但都算是水性出类拔萃的。动不动就暗中较劲,比谁一个猛子扎得远,比谁憋气的时间更长。他比我早一年进安县一中,时不时地也碰上,略略说几句话。论起来,我们也算是表兄弟。他考上本省的一个一本大学。大四就直接考公了,怎么着也是端上公家饭碗了。用我同学大头的老子街上杀猪的水牛的话说,那还得了?他是镇上考公圈的一个传奇。大头对他就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准备考公的时候,七莲总跟我念叨,回头你清波表哥来回家,你多请教人家。我从来没有跟七莲去过。
火根迈步进来,他脸色通红,左手手指上夹着烟,每只耳朵上挂着一支,显然是路上人散的。他喷着酒气,扫了我们兄弟一眼,又望着爱莲,说,也不能说就是自己跳的,打牌结下仇推下去,也不是没可能。旧居不像新居没有探头。他嗓门粗大,震得大堂嗡嗡响。
爱莲白了他一眼:人家怎么从她房间架到桥上去?把所有跟她打过牌的都审一遍,看看有多少人跟你结仇结怨?
火根被抢白得没趣,扭头问我:后生,你也是大学生,你是什么看法?
我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姨夫,我还没经什么事,不晓得接下来怎么办。他喷着烟雾,挠了挠灰白的头发,饱经世故的眼睛闪烁着:领了尸首先送到火葬场,你娘家亲戚一个个总要通知到,来不来,出钱出力,他们自己定,你通知不到,通知晚了,是你失礼。夫家的,要哪些人来,婆婆比我们清楚。
正划算着,警察门口探头,一看火根,熟人,顿时轻松起来:哎呀,是你家亲戚?
火根忙迎上去,兜里摸出烟散过去,点上,一面指了指爱莲,我老婆的叔伯姊妹。她这一死,剩下爷仔三个光棍,几难办。
那人一面抽烟一面说,所里叫了火化场把尸首先运走,你们直接去办手续就行。停在我们院子里不是个事,忌讳,是不是。
火根连连点头:能理解能理解。
我用我的生日试了一下七莲的手机锁屏密码,竟然打开来了,我对此本是不抱什么希望的,她生前对我一向是漠不关心,也许我像爹一样让她彻底失望了。她将无尽的母爱都给了她这个傻儿子,从来舍不得打骂,在他任性或大哭的时候会耐心地哄他,也许她心理上一直对小毛亏欠吧,可是我呢。我这个仔小时被公公婆婆打骂、饿肚皮,像一只被抛弃的受伤的幼兽在河岸的樟树林无助地哭泣时,她在哪里?夜里我躲在被冷风灌进来的冰凉的被褥中啜泣的时候,她在哪里?我被村里的大一点的孩子堵在巷子里扇耳光时,她又在哪里?当我划开手机屏幕,我麻木而迟钝的心如同被一根锐利的东西刺穿了,忽然有了一种想嚎啕大哭的感觉。我从十几岁开始就不会流眼泪的,小时候流得太多了,也许流干了,心里清楚再多的眼泪换来的不过是嘲笑和鄙视。
点开相册,第一条就是录像。时间是凌晨两点四十五。她没有将镜头对着自己说,而是将镜头对着天花板。她用平常的带着冷漠的无所谓的语气说:大毛,莫怪娘,娘对不住你们两个。娘不是没心没肺不想你们的出路,实在是无能为力。娘半辈子攒的钱三十万作了一注投了郝简明一起做的那个工程。说好每年有几万块分红,结果到今年,分红分不出来,本金也要不回来了。唉,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人有了贪念,就容易上当受骗。做人太难了。娘撑不住了,没有勇气活下去了。农行卡里还有两万多,就放在抽屉里,密码是你生日。你省着点花。我死后,你能找到尸体就捞上来烧了,挖个坑埋了,不要做酒不要起坟。找不到就算了。仔呀,老娘不在,你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人了,你要挑起担子来,做事赚钱!能赚到吃的就分你弟弟一口,莫要饿死他。这段话之后,是很长时间的沉默,然后视频结束了。相册其他内容是她的各种生活自拍照,风景跟前,餐桌前,她脸上带着笑,努力装出活得很惬意的样子。
爱莲火根两口子走时告诉我,先通知父母两方的亲戚,总会派人来跟我一起划算,他们跟我毕竟隔着一层,挑头出面肯定会被人家说闲话。又告诉我有事给他们打电话,
婆婆煮好了面,三人端了在厅里吃。老太婆门口一探头,用尖酸的语气说道:一看你没钱,谁来给你划算?从小打到,她从来不喊我吃饭,如果自己不去盛。饿就饿着。
我已经饿过劲了,坐着不动,翻开手机的通讯录,我心忖七莲跟她的兄弟姊妹关系这么僵,联系方式恐怕早删除了,不想标注得清清楚楚,大哥、二姐、三姐、四姐,还有一堆姓郝的。
我挨个打过去,我的舅舅阿姨们接电话时都是一副奇怪的腔调,他们根本记不起我这个外甥,我费了半天口舌跟他们解释我是七莲的大仔,我娘没了,要办丧事,问他们能不能来。他们的亲妹妹死了,他们表现得很冷漠,连问下怎么死的,什么时候走的兴趣都没有,要么走不开。要么是不在乡下,要么是要带孙子。
挂了电话,我心想,算了,我爷名下的这些亲戚更好不到哪里去,一看要出钱出力,哪个不躲。算了,没你们,我还不能给老娘办后事?
我给大头打电话,叫他陪我一起去火葬场。
大头骑着电动车驮着我在老居破败狭小的街巷穿行,午后,一轮惨淡的日头透过乌云露出来,若有若无的阳光从屋檐之间洒到地面,一片片斑驳的惨红。街巷寂静,偶尔有个老人从朽败的门框探头张望了一会,墙边呆立不动的几只老母亲听见动静,张着翅膀扑棱棱飞走了。老居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场,阴森森恐怖。拐到一座低矮的旧砖房墙角。大头慢下来,扭头对我说:你能想到吗?涛仔一家现在住这里?
我听罢大吃一惊,不可能呀,他爷生意做得这么大,不是几个亿的大老板吗?
大头晃着大脑袋,冷笑道:这年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黄老板赔了个底朝天,在外面被债主提着刀子追杀,别墅、豪车值钱的都折价去还债了,想翻身难了。
黄涛、我、大头我们三个年纪相仿,都是镇上长大的,从小仔河里一起玩大的,黄涛他家最风光的时候,捐了一百万翻建了厚坊中学的教学楼。每次回来,县领导亲自请吃饭。黄涛离开厚坊之后,我们之间就断了联系,偶尔听得有人说他去英国留学之类的。我们跟他从小玩大的几个都觉得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大头已经把车停到大门口了,两扇泛白的木门虚掩着,大头冲里面喊道:涛仔涛仔。喊了几声没答应。
扭头对我说,走吧,可能是去工业园那边去了,黄老板在那里有一幢别墅,目标比较大,所以有时候躲这边。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随口问了一句。
我也不清楚,你想,他家败落了,肯定不愿见到熟人。我是在街上转时撞见他的,人变了很多。
大头发动电动车,往新居那边去。从一条狭长的巷子出来就是大街了,迎面喧嚣的声音扑面而来。公路两侧停了不少各省牌照的汽车、电动车,大街上人熙熙攘攘,好像年节时分。
大头侧头大声说:看见没,外面混不下去了,回来的人越来越多了。
新闻说的第一代农民工已经老了,退回来是必然的,第二代呢,若在城市无法立足脚跟,退到农村是必然的。可是,田地根本不需要这么多劳动力,很多人回来基本也不种菜,米菜都要到镇上来买,看起来,镇集倒是比以前更繁荣了。
早上到现在水米未打牙,我的胃受不了,一阵阵地绞痛。电动车速度快起来,风透过衣服吹进骨肉,凉得我浑身战栗,我一阵头昏眼花,好像要从电动车上折下去。我赶紧拍拍大头,在他耳边喊道:找地方吃碗粉去,我还没吃饭呢。
大头回说:我中午也没吃饱,我老娘成天给我念紧箍咒,一见面在你耳边碎碎叨叨起来没完。家里我一刻也待不了,有时被她数落得烦了,恨不得骑上电动车钻到大货车底下去。
大头的经历跟我差不多,高考在省内上了一个不入流的大学,毕业后考研未成,去南方城市找工作,机会渺茫,只能从铁人三项(快递、滴滴、外卖)里面挑了一项,铁人三项这几年更是人满为患,大头说,他总共送了几个月的外卖,跟他一拨的,人人跟神经病一样在路上发了疯地骑,都像快点燃的炸药,不知哪句话就能引爆,就会做出疯狂的事情来。
他攒了几千块钱就不敢了,这点钱吃饭租房很快就花完了,为了省钱,他网购了一顶帐篷,找了一块居民区外面的绿地搭起来,睡到半夜迷迷糊糊的,帐篷忽然被掀开,一道刺眼的光柱打得他睁不开眼睛,几个不明来路的人不由分说,一顿乱拳下来,打得他蒙头转向,等他明白过来,发现自己的包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手机不翼而飞。幸好他没有现金带在身边。他觉得外面夜里这么乱,再晃荡下去,很可能莫名奇妙地被杀掉,于是买票回来了。回来,吃住是不用操心了,然而烦恼更多。
他老爹水牛以前是街上卖肉的,胖大,气壮如牛,一脸横肉,自然而然地带着一股杀气,混街的见了畏惧三分,不想到六十几岁的时候,突然脑梗中风,半边身体僵死了,生活不能自理。
大头娘嫁过来之后,没少挨水牛的打骂,老来竟又要伺候他,哪有那份耐心,把那从前的怨恨一齐都来发作,张口就骂,瞪眼就打。
大头上手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姐姐嫁到草桥镇。哥哥比他大三岁,外号叫蛮仔,身体壮实凶蛮,小时候,河里玩水的小孩们都怕他。听大头说他外出做过各种小本生意,也都不灵,二十五六那阵流行去越南买媳妇,他也跟人去了,买了个十九岁的小媳妇回来,三年生了两个女儿。第四年头上,小媳妇跑了。一个光棍弄两个孩子,哪里吃得消,只好让他老娘兜着,老太太又要照顾残疾的,又要照顾两个小的,忙得四仰八叉的,能有好脾气?这边,大头回来吃闲饭,她心里能好受?
大头说到县城先去找他老哥,蛮仔在县城的水产市场租了一个摊位。再让他带着去火葬场。
他把车在一间偏离大街的酒店停下来,我抬头一看招牌是:桂花酒楼。
他回头说:吴桂花的酒店,我们去吃两碗粉,我跨下车,脸上带出踌躇之色。吴桂花跟我们初中同过班,也算是我们的同学,不过她的酒楼是镇上有名的吃花酒的地方,她的名声在镇上颇为不佳。
大头扯了我一把:你都这副模样了,还管他狗操的乱七八糟的名堂做啥!
吴桂花的酒楼门脸并不显眼,两丈不到的门脸,一边是一扇一丈来宽的玻璃门,另一侧算是厨房了,两个烧得旺旺的高炉放着两口大铁锅,从风眼看过去,煤球烧得通红,蓝色的火舌舔着锅底。推门进去,里面只开一桌,桌面吃得狼藉,上面戳着七八个空啤酒瓶,三个老男人喝得脸红脖子粗,说话舌头都打卷,含糊含糊地吵嚷着什么,仿佛要动武似的。大头带我挨着门边的桌子做了,扭头冲厨师喊道:老冯,两碗炒粉,少搁点辣子。
你常来?我看他似乎跟饭店的大师傅很熟的样子。
大头晃着大脑袋,苦笑道:你看我像是经常下馆子的人么?实在不想去家里看老老小小那几张苦大仇深的脸,来这里打一顿牙祭,但凡我兜里的钱够买张去广州的车票,我立马就滚蛋了,哪怕在外面当盲流,哪怕哪天横尸街头,也不要待家里。
我没想到大头的处境比我还难,我叹了口气,想不到大家都过得不如意。
大头扯掉一次性筷子的塑料包装:志刚呀,你呀,不是我说你,有时候还活在梦里呢。外面能混得下去的,哪个愿意回乡下,一双双势利眼盯着你,你穷酸,狗都懒得理你。
我点点头,望着门外穿梭往来的躁动的人流和车流。
两盘炒粉很快端上来,黄澄澄、油汪汪,堆得满满的,我低头伏在桌上大吃起来。
大头一面嚼一面说:怎么样?分量足吧,老同学还够意思吧。
我顾不上说话,狼吞虎咽起来,大头用筷子敲着我们的盘子,慢点慢点,让吴老板看着,以为你是牢里放出来的。
哈哈哈,一个女人在上面咯咯地笑起来:陈文俊,我看你的吃相就像牢笼里放出来的。陈文俊是大头的大名,
楼梯中间站着一个女人,颇有几分明星脸,瓜子脸,长眉凤目,身上裹着一件厚绒睡衣,光脚踏着一双绒拖鞋,一手扶着楼梯,一手夹着一根烟往嘴里送。手指细长,留着长长指甲,暗红的指甲油闪闪发亮,头她发蓬松,星眼朦胧,看起是刚刚起床。她的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遍,又去接住大头的目光。
哎,陈文俊,你也太抠门了,同学来了就一碗粉。
大头笑嘻嘻地往上,你看看他是谁?
女人的目光又打在我脸上,我很窘迫,面皮一阵发烧,又不好扭头回来吃粉,我知道她就是吴桂花了,她是厚泽河下游十里吴家洼子的,初中时她大约比我们大一两岁,发育得又早,到初二胸脯就鼓得像个大姑娘。
你是陈志刚。她指着我说,我记得你的大龅牙。她扑哧一笑:上初中那会你蔫坏蔫坏的,干了坏事被班主任揪住耳朵扯到讲台罚站,你呲着牙齿喊,不是我干的,真不是我干的。说完,她笑得前仰后合,一面扶住了扶梯说,每次想都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大头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这话臊得我满脸通红,慌忙转过头来。
她笑了一会儿,又说,老同学,莫介意,开个玩笑,你在哪里发财,回来看父母?
我扭头支支吾吾说:家里出了点事。
大头见我窘迫,帮我解围:吴老板,你这是睡到现在呢还是午睡刚起?
你猜?
猜中你请客,两碗粉你请?
切,两碗粉算什么,要请就请酒席。
我看你八成是熬夜打牌才睡到现在。赢了不少吧。
狗操的,前半夜赢了一万多,后半夜全输回去了,倒赔三千多。这几天手气都不好,看来要去庙里烧香了。
你大老板毛毛雨呀。
我操,现在谁还敢拿钱不当钱。生意难做得很,不跟你们扯了,我上楼化妆了,唉,那个,他指了指我。
大头提醒他:陈志刚,住樟树林那块的。
吴桂花冲我笑笑:有事说话啊!一面对大头说,我跟同学不怎联系,回头你张罗张罗,在我这里摆一桌,
大头连忙点头,这个容易。
吴桂花又叫厨师,老冯,给我两个老同学加两个菜。大头站起来要谢绝。
她用不容争辩的口吻说:不要客气,我请十几年没见面的老同学。扭头踩着楼梯咯噔咯噔上楼去了。
我心里顿时泛起一股久违的暖气。都说她是干那行起家的,工业园红火的时候,她的酒楼夜夜客满,镇上有很多她的传闻和闲话,连我这个几乎没有社交的人都知道一些。想不起她做人竟然如此豪气。
吃饱喝足之后,跨上电动车上省道奔乐县,五十多里的路程一个小时到了,进县城,路面下饺子似的,骑车,电动车乱成一锅粥,人似乎也格外焦躁,狂按喇叭,尖锐的鸣笛声此起彼伏。蛮仔租住在县城南山脚下,挨着山建了七八栋拆迁房,位置偏僻,为了省钱,他租了一个车库安顿下来,手机导航导不到,转了好几圈,电话也说不清楚。蛮仔干脆让我们仔街边找个间显眼的饭店,他骑着电动车过来接。
这些拆迁房的车库其实就是一排平房,贴着山坡建着,一溜十几间,每间安个卷帘门,车库主人多半没有停车,而是出租给街边做小生意的商贩。蛮子的出租屋是最顶头的一间,卷帘门悬着,十几平米的地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门口还停着一台三轮车,上面是烧烤的铁板,下面是煤气罐,车身一层黑色的油污。停下车,他指了指里面,进去也没地方下脚,说罢,什么事。
大头指了指我,是:我同学大毛仔,他爷你可能晓得,石桥边的现世宝,他老娘昨天跳河了,送到火化场来。我们不懂行情,莫被那些狗操的敲竹杠。
蛮仔望着我,感慨道:我跟你爷在东莞住过一段,不是顾家的人,本来几好的日子!人哪,都是自己作孽作的。说着,他扭头指了指山顶,火葬场就在这座山的半山腰。我一会儿带你们去。
蛮仔身材粗壮,三十岁不人,面孔显得很苍老,一副经久风霜的样子,头发粗糙杂乱,额头几道深刻的皱纹,眉头拧成一道川字,身上半旧的迷彩服上满是油污。手指粗短,手骨粗大,手掌皮肤粗糙,开裂处和指甲嵌满墨块般的泥垢,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一股腥臭味。
他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摸出三粒枣来,我们两个看了看他手掌上黑垢,摇了摇头。他往自己的大嘴里一丢,咔吧咔吧地嚼着,一面用老气横秋的语气教育我们。
你们多读了几年书,满脑子装得都是不切实际的想法,哪里晓得外面世道的艰难险恶。你再怎么努力也不过是勉强养家糊口。你们看我吧,成天没日夜地干,吃的住的连猪狗都不如,一年到头剩不下几个钱。
狗日的逼得老子走投无路,绝对不会自杀,一刀一个,拉几个当垫背的!
我明白他绝对不是说着玩的,他这种念头也不是一朝一夕的。
蛮仔跳上电动车,手指划了一圈圈,说,绕到山后一条路上去。这里的人家头顶上就是火葬场,房价很便宜,但凡有点办法的都嫌晦气。
蛮仔跳上车,在前面引路,绕到山脚一条盘山路到山腰,安县火化场就建在这里,一座灰扑扑厂房一般的建筑。
蛮仔对这里颇为熟悉,他曾经来应聘这里的火化工,工资加死者家属给的小费、香烟,一月算下来赚得不少,这种好事自然轮不上他。能在这里上班的都是沾亲带故的。
我们到后面办公区,说明来意后,一个负责的老女人一声不响带我们穿过中间的场坪从后面到停尸间,架子床上停着三具尸体。换上了寿衣寿鞋,白布蒙着面。女人用手指了指中间的那张床,冷冷地说道:家属去确认下。我走过去掀开白布,七莲浮肿的惨白的脸出现在眼前。赶紧盖上。冲老女人点点头。
蛮仔问女人:火化几多钱?
老女人回道:看你们要哪些项目,要不要吊唁厅悼念,要不要乐队......
蛮仔打断她道:你看这个后生像是能大操大办的人吗?就最基本的火化,没什么花样。
老女人说:跟我到财务室我打单子给你们看。
回财务室打了张单子给我,林林总总项目加起来3510元。
我接在手里看了看,对这份报价单提不出什么意见来,横竖七莲留了点钱,花在她自己的后事上花光就花光。蛮仔从我手里扯过去,撇了一眼,就暴跳起来:狗操的,抢钱都没你们狠。人家让你化妆了?让你换寿衣寿帽了?你化没化鬼晓得?尸体停一天三百,乐县最好的宾馆开间房都用不了三百,骨灰盒不是有免费的么,我们用免费的,灵车我们不用。
老女人冷笑一声,这里不是讲价的地方,你嫌贵可以去别的地方。
蛮仔指了指我,你看看这个后生出得起钱么?家里老的老,蠢的蠢,总共一个能赚钱的,跳河送到你这里来了。你们榨他的钱,就是作恶。
老女人怒道:你们爱烧不烧,我们这里又不是慈善机构,管得了谁穷谁富?
蛮仔扯着我道:让你不要管么,手里又没钱,亲戚又不管,还不信。看见么,这个社会就这样,干脆,你回城里得了,尸体停这里,他们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时间长了,民政局可能会插手也说不定。走了走了。扯着我们往外走。
蛮仔一番话,让我清楚了报价单里面的水分,我也吵吵起来:狗操的,不管了,活不起,死了死不起,爱怎么样怎么样。跟着气鼓鼓地往外闯。
老女人见了,知道我们确实没油水可榨,喊住我们:火化的成本你们都得给我们吧,都像你们这样玩赖,我们喝西北风去。
蛮仔跟她讲来讲去,讲到1500,老女人说,我让他们加班现在就烧。
哪有下午烧人的,不都是上午烧吗?
老女人说:要讲究就不要讲价。蛮仔和大头看着我,我点点头,心里想清楚了,都这么光景了,还讲究什么,我老娘交代的清楚,化了就行。她留点钱花光了,后面谁给我和傻弟弟饭吃?
于是我用七莲的手机刷了费用,领了火化单送给火化工。蛮仔因为要准备夜里的生意就先下山了。
等待的时候,又送来一具尸体,听意思是被人故意开车撞死的。
大头跟我说,如今社会不太平。原本接骨灰盒出来要烧纸放鞭炮之类的,大头问我要不要下去买鞭炮和纸钱,我摇摇头,算了,既然不讲究就彻底不讲究,丧酒也不办了,什么亲戚也不用来了。骨灰盒送到家里神龛上供着。明天请各位同学来烧点纸,摆摆,走个仪式,中午在吴桂花的酒店吃一桌。算是对老娘有个交代。
大头说,回去他帮着张罗。
天擦黑的时候,火化工把老娘的骨灰装进骨灰盒用一条黄布包了递给我,我将黄布扎紧了放在大头电动车的后箱子里。启程回厚坊。还没到家门口,我的傻弟弟杀猪一般的哭声已经传来。
他肯定又饿急了。
煮方便面的时候,我真切地意识到一个严酷的问题,我成年了,可是我没有学到任何生存技能。就像动物园圈养的动物被丢到野外一样。出来大半天,大头不放心他老爸,怕他老娘发作起来难以自制,对老头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取出我娘的骨灰就慌乱地回家了。他嘴上虽说一刻也不想待在那个令人窒息的家里,可是就像小公牛上了轭一样,只能就咬着牙忍着痛,往前走了。
我何尝又不是呢。小毛一直跟在我身边,哭着问:妈妈呢,妈妈呢?我要妈妈!两天没见到七莲,他是真的在找老娘了。我总不能告诉他,我把妈妈带回来了,就供在神龛上。弟弟虽然给我一起长大,但我很少留意到他,我突然意识到,娘没了,不管我愿意不愿意,很多事情都开始往我头上落了。
妈妈出去工作了,过几天就回来。哥哥给你煮面吃。我哄他坐在桌边。重新打量了一下我的弟弟。他头发又成长了,很脏,身上现世宝的那件半旧的灰色羽绒服袖口油腻腻的灯下闪着亮光。他目光呆滞地望着门外,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煮好面,我盛了一盘放在面前,取了一双筷子水龙头下冲了一下给他。我自己并不觉得饿,也许中午在吴桂花吃的东西到现在还没消化完。我坐在弟弟的对面,望着他挑起热气四溢的面条往嘴里送。我记得某个天冷的夜晚,我们一家四口也曾围坐在一桌吃着热气腾腾的电火锅,傻弟弟脸上露出快乐、满足的表情。七莲和现世宝虽然不断地拌嘴,但脸上还是笑嘻嘻。我当时不觉什么,现在想来,那是我们这个家少有的难得的温馨时光。
门外一道手电筒的光柱打进来,婆婆那老鬼一样的脸从厨房门外探了一探,接着扶着门框迈进来,诧异地望了我一眼,似乎对我照顾弟弟很吃惊,她走到我的跟前,说:毛仔,我给你小姑父说了,明天上午过来帮你划算,你娘家的亲戚一个也不顶用,还得我这个老太婆操心。
我冷冷地回道:不用你老人家操心,也不用其他亲戚们出钱出力,管他娘家的还是爷家的,统统不用,我把我老娘烧了,带回来了。就供屋里的神龛上。
婆婆听了大惊失色:老弟,这可不行,你不办酒,不埋到公墓去,放屋里,不合习俗,整个厚坊都会背后说我们家的?
我冷笑一声:嘲笑我什么?凭什么嘲笑我?我老娘给我留了几块钱花得精光让他们吃酒看热闹才没话说,将来我和老弟没钱吃饭,有谁会给我们一口?要说习俗,过去穷人葬不起爷娘的,不是也有把棺材停在家里的吗?
她见我说得坚决干脆,沉吟了一下,还想说什么又咽下去了,呆了一呆,又问:那明天还让你小姑父来么?
不用了,亲戚来了,要办酒,包红包人家又不愿意,何必呢?我有自己的安排。我也不看她,目光落在我弟弟身上,他吃的嘴角下巴沾满汤水。我抽了一张纸替他擦了擦。
老太婆叹了口气:老弟,你要能担起这个家来,那敢情好。论理,人家以前婚丧喜庆摆酒,也喊过我们,我们也该还。见我不作声,又说:村里回来的人多,一个房下的就的七八桌,几千块是打不住的。你自己打定主意就好,我老太婆一只脚迈进棺材里,自己都顾不过来还能管得了仔孙。她碎碎叨叨地念着,转身蹒跚自去了。
傻弟弟吃完之后,我冲了冲盘筷。拉着他到厅堂,到睡觉还得有段时间,我不清楚他以前是怎么打发的,对他说:自己去玩吧。
妈妈呢?妈妈呢?他目光在屋里搜寻,又变得躁动不安起来,我的耐心耗尽了,冲他一瞪眼,吼道:给老子滚一边去!一脚将他踹开。他咧嘴嗷嗷地号开了。我心烦意乱,恨不得将他拖到桥边,一把掀下去,整个世界就清静了。我举起手来要打他,一眼瞥见神龛上摆放的青灰色的骨灰盒,我老娘就在里面看着我们。我忽然想起往常吃完饭,七莲都会给他打开电视。
南边一个房间算客厅,摆着电视,我进去打开电视,电视屏幕正在播放广告,我的傻弟弟已经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我松了口气。
我回到七莲房间,打开抽屉,里面装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化妆品,我翻出来一个皱皱巴巴的作业本,里面没头没脑地写着几行字:
2013年8月日,借给球仔3000元,没钱吃饭,不争气的侄子,估计有借无还。
2015年10月19日,借给二姐5000元,二姐夫治病用
2016年9月15日,借给爱莲20000元,新居盖房用
2019年1月2日,借给郝明明2000元,没路费回家,
2020年6月23日,借给郝有生3000年,没钱买材料
球仔是我大舅的老二,跟我爷基本上一个德行,赚的钱基本不够他个人花。郝明明、郝有生我不认识,料想是七莲一个房下的亲戚。
爱莲呢?借了七八年,居然没还,我娘的寻死是不是也有这个因素在里面?正想着,爱莲的电话打过来。
毛仔?你娘的后事划算好了么?要摆几桌,你姨夫跟厚川酒楼的老板熟,有优惠价。
我淡淡回道:我没钱摆酒了,我老娘录下视频说有亲戚借了几笔钱,让我要回来先让我们兄弟有饭吃。
她愣了几秒,说,那随你。便挂了电话。
他们居然还想拿我做人情,我第一次感受到人心的险恶。
太阳出来了,惨白惨白,天很冷,没有风,空气在阳光下似乎在瑟瑟抖动着,外面枯草上结了一层浓霜。我睡不着就下楼去傻弟睡的房间看了一眼,他蜷缩在被窝里睡得像个孩子,撅着嘴巴睡得正香,也许我该做早餐,熬粥或煮粉,可是家里没有隔夜粮,我也不会这些。今天该怎么样,我不知道我。我裹着灰色的羽绒服站在外口徘徊,墙边停着七莲的女式电动车,上面覆了一层白霜。钥匙我还没有找到,况且我也不会骑。我躲着冻得发麻的双脚,哈着一团团白气,漫无目的就来到桥边。河里泛绿的不清澈的水流淌,冒出一团白雾,十分诡异,两侧的河岸静悄悄的,不见一个行人。这条河分明就是忘川河,里面有许多孤魂野鬼不时地翻到水面作祟。我忽然想到我老娘的魂魄也在下面,也许此刻正在被它们欺凌,岸边有块拳头大的石块,我捡起来砸了下去,溅起一团水花,一扭头,发现一个老太婆带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怪物似的盯着我。见我回头,老太婆扯着孩子往巷子里去了。我认出就是挨着河岸的这家人。大约也是跟我一个房下的,我猜,我在河边发癫的样子很快会传开的。
大头打电话来,他昨晚联络了七八个同学,上午应该都会来我家给我娘烧柱香。这就够了,比所谓的亲戚虚情假意地烧香作揖走过场,回来再大吃大喝强多了。
早饭前后,傻弟弟牛拉磨一般团团乱转,我正准备把昨天锅里剩下的方便面热一热安抚他一下,门口闹哄哄一阵响动,我跑出来一看,大头领着七八个人到了家门口,四两电动挨着墙边停下。我们家许久不曾这么热闹过来。
老毛,看看都谁来了。
我立在门口,一张张脸看过去,吴桂花穿着利索,一身黑色的紧身皮衣,更衬得身量窈窕,头发盘在脑后,眉描细长,嘴唇上的口红很鲜艳,好似动作电影里的女打醒一般。
挨着她一个高个子,剃着劳改犯一般的短发,五官俊朗,不过右眼眼角一道显目的疤痕,背后背着一把吉他。他冲我龇牙一笑:鲍叔牙,你不记得我是谁了?
黄涛!我连忙过去跟他握手。只有他这么喊我。然后是国庆、老螯、青瓜、大春。一个个像长期在工地搬砖的人一样,全身带着一股明显的风霜。
我眼泪差一点掉下来了,冲他们一一作揖,泣不成声:感谢各个,老同学......在我孤独无依,感觉被这个世界抛弃了的时候......我我,我去买粉......先吃早饭。
吴桂花摆摆手:鲍叔牙,不用客气,我已经安排老冯煮好粉送过来。你就看看怎么安排仪式就行了。
黄涛拍拍我的肩膀道:我们办一个不一样的丧事,在这个死水般陈腐的镇子掀起一点水花来。
大头从后座提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递给我,香、珠、纸钱,我们都替你买好了。大家别站在门外了,我们进屋把仪式商量一下。
我们围着厨房的方桌,坐在条凳的四面。
大头问我:麻绳、孝服也来不及准备?现做也来不及呀。
黄涛说:没必要拘泥于形式,操办的丧事是演给活人看的。我们就演一场不一样的,谁规定一定要按照他们的剧本。
吴桂花冲黄涛一笑:你是留学回来的新潮青年,不是所有人的思想都跟你一样前卫。你听听人家鲍叔牙的。
我呲牙笑笑:我老娘遗嘱丧事从简,她不想给我留下的几块钱花在上面。我对亲戚、左邻右舍有什么看法根本不在乎,这些人见不得你好,你要倒了霉他们就会趁机踩你一脚。
黄涛摆摆手,笑道:那我就当仁不让当导演来主持今天的仪式了。
说话间,老冯开着三轮车用一个保温桶把煮粉送过来,还带了煎蛋、咸菜。抬到桌上,搬来碗筷,盛了,热气腾腾地吃着,傻弟受了感染,高兴了,手舞足蹈。
饭罢,国庆、老螯用一个洗面盆、一把生锈的菜刀到外面外挖了一盆土放在神龛下面当香炉,我在七莲的衣柜里找了一条白衬衫,抽屉里找了一把剪刀,吴桂花剪成一条一条白布,系在每个人胳膊上。
我和大头在香炉前点一对大蜡烛。我点了三支香,对着我老娘的骨灰盒跪拜三次,插了,再哄着傻弟弟学着我的样子做了,他觉得很好玩,很顺利地完成了。
黄涛取来吉他,弹起了哀乐,手法十分熟练流畅,吉他弹出来的曲调别有一番滋味。吃早饭的时候,聊天中,我才知道他在国外上大学的时候玩过乐队,花了几百万。
大头在厨房找了一个铜脸盘,一根手指粗的树枝,有节奏地敲一下,铛,铛......左邻右舍听见动静,都赶来围在门口看,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各个脸上带着不解的表情......
哀乐弹完,他又换了一首曲子,开始唱起来。
他的嗓音高亢而略带沙哑,我们听不懂英语,但能感受到歌词里面带着一股淡淡的悲伤。他唱完一遍之后,接着用汉语唱起来。
如今,我的结局已定
如今,我的人生最后落幕
我的亲友和儿孙
我能告诉你们我这辈子还有过怎么的经历
我走过每一条崎岖艰险的道路
我度过暗淡并不漫长的一生
我最终两手空空
我能给你们留下一点什么呢
但愿债务和晦气跟着我去到黄泉
我劳劳碌碌,奔波无暇,到头来只是勉强糊口
谁能告诉我这到底为了什么
现实的铜墙铁壁让我陷入无尽的麻木
还在年轻的时候,我就像牛羊一样活着
没有希望,也看不到未来
为何我稀里糊涂生下了儿女
我的结局已定
我的儿子,我无法再给你遮风挡雨,提供庇护
你的人生会是一番怎么样的艰辛哪
你会走上一条怎么样的道路
我最后无法释怀的挂念
愿我的灵魂还能有微薄之力默默保佑你
黄涛的嗓音略带沙哑,高亢中带着淡淡的哀伤,唱毕,喊道:起灵……
我们如打了胜仗,围观人群的表情如同被吃了一记重拳,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我们已经完成仪式,跳上电动车,扬长而去。
吴桂花十分豪气地吩咐收银,燕子,挂出今日不营业歇业的牌子去,老娘今日不接客,招待同学。
我连忙对他说,中午是办事的酒席,我一定算钱了。
吴桂花摆摆手,你带个老弟不容易,算我的份子钱。
我坚决不同意,说:那不行,以后我没法来你这里了。
黄涛看着吴桂花道:你也不容易,现在也就是一个空架子撑着,就让鲍叔牙出个成本吧。
吴桂花不再坚持了,对大家说,实话跟大家说,我是没有家庭的拖累,要不也会跟鲍叔牙的娘一样跳河去。我头些年赚了一些钱大部分也投到那个工程去了,相当于被洗劫一空,辛辛苦苦十几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这店也撑不了多久,想盘出去也没人要,现在就剩下一个坏名声。后来我安慰自己,去他们的,管那么多做啥,该吃吃,该喝喝,来什么老娘接着,接不住该怎么样怎么样,横竖这九十几斤。
大头笑道:你身材保持得不错,我除了脑袋大一点,身上也没肥肉,横竖这一百二十多斤。
国庆省农职院毕业,在农场干了一年的农夫,被一个师兄忽悠,跑到郊区自己租地种西红柿,买了人家不少有机肥、种子,一年下来,把爷娘的棺材本配光。
老螯是小岭的,毕业无事退回到村里,成天拍短视频、直播卖货,一年下来也卖不了几千块。
青瓜,大春初中毕业没上高中,都念了小中专,毕业即失业,工地搬砖、小区当保安、装修工、园林工,各种脏的类的工作都干活,有的能干的长一点,有的就一两天,去年外面找不到活,退回村子。他们二十几岁,脸色苍老得如同三四十岁的人。
吴桂花动情了:多谢各位同学看得起我,不嫌弃我是做哪行的,我要把藏的好酒拿出来吃掉。
黄涛弹了几下吉他,最好的时代结束了,未来对我们每个人都会很艰难,世道也会变得越来越险恶,我们就算不能抱团取暖,至少也要互相提醒,壮一壮声势,不要沦为别人的猎物。他这几年过山车一样的经历大约给他的心理带来了巨大的冲击。他比我们见过的世面更多,接触形形色色的人也更多,比我们更清楚这个社会的本质。在这些同学里面,大约我和大头更像还没长熟的大男孩。
小毛不安地坐在一角,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婆婆带他的时候,但凡因什么拂了她的意,她就拖他到河边,恐吓要把他推到水里去。因此一说要带他到水边,他便会大喊大叫,哭闹不止。一个上午他像木偶一样被我拖着,上桥,然后绕着河边转了一大圈,完成仪式回来,虽然全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不哭不闹。想到这里,我心里涌出一股歉意,桌上果盘里装着一些糖果。我抓了几粒走到我弟弟跟前,剥一粒递进他嘴里,剩下的放到他手里。
傻弟弟嘴里含着糖,高兴了,咧嘴笑道,甜的,好吃......
吴桂花感叹道:鲍叔牙一夜之间长大了,昨天我看你感觉还是一个生瓜蛋子。
黄涛听了,拍手道:生瓜蛋,说得好,我写了一首歌,叫作《我们都是生瓜蛋》,我唱给你们听。他弹了一段前奏,然后边弹边唱。
我们都是生瓜蛋
一天到晚为了这口饭
一滴水落入忘川河
裹如洪流不得脱
浑浊的波涛泛起妖魔
变换着鬼脸把尖牙利齿磨又磨
阴风惨惨兮血色翻涌
冤魂长号兮鬼吏笑
我们都是生瓜蛋
莽莽撞撞闯进强梁世界
一滴水落入忘川河
谁曾看见一江碧水泛清波
说什么水清洗缨浊洗足
它如今浊臭毒入骨
已将这山河大地都染污
我们都是生瓜蛋
生来卑微这生就为一口饭
一滴水落入忘川河
谁叫你把胎投错
生瓜蛋,生瓜蛋,一入窄门乖乖就范。
第三章
铛铛铛,七莲,七莲,上岸回家啰,上岸回家啰。上桥后,招魂队伍的最前面走的是大头,连着敲三下铜脸盘,然后,喊魂。
我一手将骨灰盒捧在怀里,一手拖着我傻弟。吴桂花拆了七莲的白衬衫,帮我们临时缝制了两顶孝帽,套在头上是个意思。
黄涛跟在后面,抱着吉他,等大头喊过魂之后,便弹唱起来:厚泽河水泽两岸,千百年来碧流不断,河岸人家代代传,笑声随着碧波荡漾。
吴桂花,老螫、青瓜三个便合道:嘿嘿嘿。
断后的青瓜便往河里撒冥钱,喊道:水里的孤魂野鬼出来了,接了钱财赶紧超生去。不要在河里害人呐,不要在河里害人呐。泛绿而浑浊的河水缓缓流淌着,将冥币卷到浪里,队伍沿着河岸不紧不慢地前进。
铛铛铛,七莲,七莲,上岸回家啰,上岸回家啰。大头奋力开道,河岸两边人家的老老少少都跑出来,脸上的表情仿佛见了鬼一般。
黄涛接着弹唱:自从建了工业园,污水毒水往河里填,利令智昏人心险,从此厚泽变作阴间,水流之处无良田,邪恶的种子生了根,妖魔鬼怪舞蹁跹,善良的人们躲一边。
吴桂花、国庆、老螫,青瓜合:嘿嘿嘿,嘿嘿嘿。
到我行进到九曲肠,停下。
黄涛喊:孝子接魂。
我捧着骨灰盒出列,放在地上,青瓜上来先递给我一对红蜡烛,我用打火机垫着,插在岸边松软的土里,青瓜抵赖三根上,我点着对骨灰盒三口叩拜。
与此同时,大头敲起盆,黄涛弹起吉他,众齐声喊:七莲上岸回家啰,世道不好,不急着投胎啰。
我叩拜起来,插好香,然后,烧纸钱,烧纸钱。众一起往水里撒钱:孤魂怨鬼接钱啰,莫要为难七莲啰。过年过节还来给你们送钱啰。
我牵着傻弟学着我的样履行仪式。
黄涛开始弹唱:厚泽河水泽两岸,千百年来碧流不断,河岸人家代代传,笑声随着碧波荡漾。自从建了工业园,污水毒水往河里填,利令智昏人心险,从此厚泽变作阴间,水流之处无良田,邪恶的种子生了根,妖魔鬼怪舞蹁跹,善良的人们躲一边。厚泽河水清,河岸人家头顶一片繁星;厚泽河水污,猪狗鸡鸭也遭荼毒。谁知罪呀,谁之过,天罪孽,犹可活,自作孽呀,不可活。
众和唱:厚泽河水清,河岸人家头顶一片繁星;厚泽河水污,猪狗鸡鸭也遭荼毒。谁知罪呀,谁之过,天罪孽,犹可活,自作孽呀,不可活。
唱毕,唱毕,我捧起骨灰盒。
大头敲盘:七莲走了,回家了。
过桥之后,到对岸,再绕回到石桥一侧。队伍复到桥中。
大头敲盘喊:七莲,看看来路,记得归途。桥边莫再来,再来河水清。
黄涛弹奏:厚泽河水何时清,河岸人家何时笑,听不到鸡鸣和狗叫,你们说说这是什么世道?你们说说这是什么世道?
大家合嘿嘿嘿。
大头敲盘,归家啰,归家啰。跟我在两边围观惊愕诧异的目光中回到家里。我将骨灰盒放在神龛上。
酒喝得迷迷糊糊,我记不起怎么回的家,大概是大头他们将我和老弟送过来的。我住的房间没有窗帘,窗外阴暗的光线打过来,不知下午几点了,我想睡却睡不着,脑子放电影似的过着这一天的经历。围观的人们的一张张连面孔也在我面前闪过,有时候我感觉他们变成面目狰狞的鬼怪。
妈妈,妈妈。楼下传来傻弟弟凄厉的号叫。
我触电似的从床上弹起,趿着拖鞋就慌忙下楼,推开房间的门,灯亮着,一股屎臭味扑鼻而来,傻弟弟光着下身立在墙边惊慌失措,裤子团成一团,丢在墙角,从床上一道黄色稀拉拉水迹到他脚下,屁股大腿一团团稀黄的东西。吴桂花的酒店油水太大,他窜稀了。
生瓜蛋,嘿嘿,我们抗争和叛逆不过是一时的,很快就会坠落到坚硬的地面,一缕昏沉的月光从大门的缝隙射进来,我一点睡意都没有了。
我老娘在日,我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现在倒不是睡够了,而是心里装着事再也睡不着了。就像黄涛唱的:千斤重担,不能不担。替傻弟清理残局时,我很奇怪自己居然会表现得很冷静,好像经历过很多次,闹心地安抚:毛子不要哭,哥哥不怪你,马上帮你弄好。夜晚寒凉,傻弟光着很容易感冒,卫生间热水器是太阳能的,夜里没有热水,不能拖着他去冲洗。我找来卫生纸先是擦了擦身上的污秽。拿件厚衣服让他裹了。
热水瓶没有烧水,只能到住房现烧,好在用煤气罐生火快,水烧温后倒到脸盆里,取了一块破毛巾丢盆里,丢盆里端到房间,拧干毛巾一次次给他擦干净了。然后掀开被子仔细检查一下,所幸床上没有泄拉。于是我打发弟弟上床睡了。重新接了水把地面擦干净。又找个塑料袋,将那团狼藉的衣服和抹布塞里面,丢门外的垃圾堆里。我在七莲房间的衣橱里翻出现世宝的秋裤外裤搭在傻弟的床头。
他困了,睡着了蜷缩成一团,嘴角耷拉着,仍旧是受了惊吓的模样。
我关了灯,轻手轻脚地上了楼。
中午几个小时酒酣耳热的宣泄翻过去了,现实的坚冰就在眼前。那顿花了八百多。吴桂花店里村的大甲鱼、肥鹅,野猪肉,从前工业区老板们常吃的东西都端上来了。省里一个酒厂内部渠道拿到的二十年的老酒吃掉了四瓶,吃得杯盘狼藉的时候,我踉踉跄跄起身结账。吴桂花要扯着我,算了算了,说了我请。站起拉我来要扯我。黄涛拽住她的手腕:让鲍叔牙来,你要让他立起来。花钱的感觉很痛快!轮到精打细算的时候就痛苦了。
七莲留给我们兄弟这点钱,如果只出不进,就算顿顿吃白饭腌菜两三年也会干了。现在最紧要的是找到事做,家里能有进账。如果家里有点意外,要额外花钱,恐怕一年都撑不了。天亮之后就该去街上买米买菜,柴米油盐,吃喝拉撒,一项一项都需要好好打算。
昨日中午吃酒中间,我把七莲遗留的账本给大家说了。
大头拍着桌子叫道:要去呀,带着你的傻弟弟,不给就把傻弟往他们家一丢。
黄涛冷笑:你太幼稚了,他们如果能还早就还了。现在债主都没了,凭简单的一行字他们就会认?一点法律效力都没有,搁我都不认。
吴桂花、国庆、老螫、青瓜都是经过很多事的人,都觉得黄涛说在理,去闹,钱收不回来,他们还会翻脸。黄老板生意败落之后,一家人就经常被人追债。黄涛说:不少人都是平时走得很近的,跟在我爷娘屁股后面,溜须拍马,生意一落千丈之后,他们没等判下来,就带头来家里闹,扣押我家的房车,搬走值钱的字画首饰。我爷的一个结拜哥哥更狠,雇佣了几个打手来追债,我的眉弓上的伤口就是那时候被打破的,一道几厘米得伤口,右眼差一点保不住了。
我们家一商量,先回老家避避风头再说,回来,那些远亲近邻,以前或多受过我家恩惠的都躲得远远地。我娘要帮我姐带孩子就让我守着我爹,怕他做出什么事情来。我一心想着东山再起,联络他从前的生意伙伴,不是跟他一样破产了,就是不理。他从前不喝酒,不抽烟,现在一天一包烟一瓶烧酒,也不正经吃饭,身体垮得很快,才五十几岁,满头白发,颓废得不行。
他指了指放在椅子上的吉他:我这把吉他两万美金买的,有名的大师制作的,追债的土老帽不知道它的价值,不然早把它抢走了。我们家这么多资产里面,能变现的恐怕只有它了。时代不一样了,平民子弟现在的机会越来越少,一家人平平安安过普通的生活成了最大的奢望了。我爹还是老古板,一直跟我说有人就有希望,让我早点找女人结婚,多生几个儿子。我没有兴趣,自己未来怎么样都不清楚,还谈什么老婆孩子。
吴桂花大笑:我现在对做那种事情也腻烦了,从前把一辈子那种事情都做完了。就像上初中住校,每次都只能从家里带腌菜,三年六个学期顿顿腌菜,以后闻到腌菜的味道就恶心。
她十六岁初中毕业,出去投奔姑父姑妈,他们在南方某个小城开了一家酒楼。还没熟悉环境,一次家宴,姑父姑母向她殷勤劝酒,她推辞不过,喝了一杯便不省人事。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被奸污了。姑妈坐在床边劝她:桂花,不是你姑父贪图你的身体,实在是要帮你早点开窍。你想想,穷人家的女人靠什么翻身,趁着年轻,有钱人稀罕,把身子当本钱,能多赚就多赚,万一阔佬看上就从了,没有,手里抓着钱,怕啥?
大头摇头晃脑道:这里就我跟大毛没经过成人仪式。
吴桂花咧嘴笑:哪天老娘高兴了替你们开开窍。
一声鸡鸣响起,天亮了,今天该做点什么呢?
那次大酒之后,我们多了一个同学群,头几天活跃,一天下来语言还得有百八十条,超过一个屏幕。黄涛、吴桂兰是最活跃的两个。
黄涛用他特有的愤世嫉俗的语调说,一定要离开小地方,人眼界浅,心眼小、脾气大,最势利,最现实,像一江浑浊的水流,任何清流汇入进来都会被污染变质,最后不是麻木不仁,就是被他们黑化。他说他爹心态基本平静下来,认命了,不再翻腾了。等过了年,他就背着吉他出去当流浪歌手,与贫穷、孤独为伴。
吴桂花说,等了把酒店转出去,她就轻松了,长这么大还没好好看过祖国的大好山河,她先去转转,看看眼界,再做下一步打算。
大头说,他也想出去,也是没钱。先自欺欺人地复习,他对考公其实早就失去信心了,就当买彩票,万中有一呢。
老螫说,他和青瓜在外面撞得头破血流,混不下去,不回老家又能去哪儿,好也罢,坏也罢,一张嘴总能换下去。青瓜说:现在在外面混不下去回农村的越来越多了,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过一日算一日吧。
我很少说话,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无话可说。就像刚长大的牛上了轭还能怎么样?牛鞭子带着风声抽下来,身上一带血痕,能不咬着牙忍着痛拉犁么?我买了柴米油盐,每天跟着短视频学怎么做饭做菜,虽然手忙脚乱,几顿下来,凑合也能入口。
七莲电动车的钥匙也是从抽屉里翻出来的,骑了几次,也没什么难的,跟骑自行车一样。吃完饭,我就骑车带着傻弟,街市、田间、山野到处转,看看停停,老话说,蛇有蛇路,鼠有鼠路。我的路在哪里?我靠什么来养家糊口。
这日早上外面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风把雨丝扯的破絮似的飘来荡去。天气又潮又冷。吃罢早饭,傻弟仰着脸望着我,以为我又要用电动车驮着他去那儿转悠,这样的天,路面车轮碾几次便会泥泞不堪,况且他又有点咳嗽了,被冷风一吹,倒了,还得带他去看病。我冲他摆摆手,说:今天不出去了,你回屋里看电视吧。傻子现在对我十分依赖,见不到我就会发慌:哥哥呢,哥哥呢?我现在哪里是他的哥哥,简直是又当爹又当妈。他得令蹦蹦跳跳去了。
我站在门里望着门外,雨大了一下,檐下溅起的烟雨被风卷进来。我掩上门,靠墙的椅子上坐了。屋里光线很暗,香炉里三支烧尽的一截白灰弯下去还没有坠落。暗红的香火头或明或暗。今天是老娘的头七,我爬起来头一件事就是给她点香烧纸。在向她作揖起来的瞬间我忽然感到自己有点了解她了,某种程度也是开始理解她。在她生前如果我能够做一件她能够感到慰藉的事情,或者说几句能让她感到温暖的话,她大约不会在仍在盛年的年纪走上绝路。我,转过年二十六岁了,再晚熟也该熟了。
每日的时间太漫长了,我忽然理解了人为什么需要一份工作,不单单是需要赚钱,也是为了让时间过得快点。镇上的人依靠打牌、赌博、喝酒吹牛打发时间,要不就是刷视频,屁大点的小孩都会极其熟练地滑动屏幕,给视频点赞。我是不怎么刷视频的,流量要花钱。我很多时候像个泥塑的雕像默默地望着屋外,有的时候脑子空白一片,有的时候脑子闪过一些杂七杂八的念头。
坐久了手脚发冷,我按起来跺跺脚,走动走动。上次吃酒中间,老螫和青瓜说我身体太弱,在乡下地界容易被人欺负,再有一个,真要干重活,我会吃不消。我这几日盘算着去县城或周边的乡镇转转,看看哪有工地什么的,人回来多了,装修、盖房子的恐怕也会多一些,搬砖、提水泥桶的活可能有会。但是我这般弱不禁风的学生模样,恐怕雇主瞧不上。
小时,这条河上下,镇子里的几波孩子里头,我水性也算是数一数二的。河里不能下水了,我的体育天赋似乎抽干了,跑跳、球类之类的都不在行,也提不起兴趣。到现在还是一副高中生的体格。
外面的风雨声不响了,我将门打开,雨停了,路面湿淋淋的,枯草上坠满水珠。
我心里踌躇,要不要带傻弟出去透透气,去山里转转。青瓜说他们村一个从前会打猎的老汉每天傍晚到山里下陷阱,三天两头就能逮住一只肥兔子,卖到草桥镇的饭店,能卖两三百。听说镇上一群男女也专门盯上山上的野货,野猪、野鸡、野兔、野生甲鱼之类的,卖给饭店,一斤一两百块,供不应求。回来的人多了,打这方山水主意的人肯定越来越多了。可惜厚泽河他们是吃不着了。
正想着,电动车朝我这边突过来,五六个流里流气的男人气势汹汹走到门口了,为首一个三十岁上下,嘴角一个醒目的黑痣,上面几根粗黑的胡须,猥琐下流,朝我一瞪眼说:你是现世宝的仔么?
我看这些人不尴不尬来者不善,警惕起来,反问道:你们是谁?!
一颗痣冷笑道:你爷欠我们债,把这个屋抵给我们了,我们是来收屋的。
小时,一起在河里玩水的几波孩子里,有几个霸道的,看我不顺眼,有一次放学后,把我堵在巷子里。他们四个,一边两个,都比我高大。为首的绰号叫赖狗子,跳上来给我一个嘴巴,操你娘,你算老几,敢在老子显摆,回头淹死你。另外三个上来帮拳,雨点一般打在我身上,一群拳脚把我打翻在地,我摸到地上的一个石块,爬起来铆足劲砸在赖狗脑袋上,顿时开了瓢,鲜血喷溅而出。在场的五个人顿时傻眼了。赖狗捂住伤口,鲜血从手指缝隙汩汩冒出来,他哀嚎道: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大人们听见动静赶过来,有人从门缝掏了一把蛛网灰尘捂住伤口把血止住。晚饭的时候,赖狗的公公婆婆找到我的公公婆婆,来讨说法:我孙子三碗血都流掉了,吃多少营养品会补回来。
婆婆不问是非,劈头盖脸就是给我一顿棍子:山狗吃的,反眼贼,莫在这里磨老娘,打电话叫娘来接你,自己一个在外面享福。滚得远远的,也让老娘享几年福。
最后,七莲寄了三百块钱赔偿赖狗家收场。不过此后,赖狗再见到我,眼神里多了一份畏惧,河里玩水碰上,多半是避开我的。
上初中后,我就很少与人发生冲突和争执了。能躲则躲,能忍则忍。我们大学宿舍老大请我们吃散伙饭酒后评价我说,陈志刚看上去一点也不刚,蔫了吧唧的,很柔弱的样子。你们别被他的表面迷惑了,这家伙一旦狠起来比任何人都狠,比任何人都刚。
在场面上,我一直是唯唯诺诺,平平庸庸,很少显山露水。我自己也习惯躲在角落里面。
几个流氓大约事先摸过我的底细,不然区区五个人就敢进人家的村子夺人家的房屋。流氓们前脚刚到,看热闹的后脚就跟着来了,同族的男男女女来了不少,嘴角都挂着一丝冷笑。我听得有人说了句:看看神龛上供着的老娘能不能帮他。
一颗痣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展开,现在我眼前晃了一下,说:你爷打的欠条,结结实实的,不然我们敢找上门来。他向众人展示了一圈:哎,公公婆婆、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你们看好了,陈秋明亲笔签名。你们如果说签名不行,我这里还有视频。他打开手机,点开录像,屏幕向着众人晃了一圈,唯独没有给我看。
只听见我们的现世宝老爹说:我陈秋明,借了张四宝十万块三年,连本带息该十三万五千,因为没钱还,经过商议同意把老家的房子抵押张四宝,过两年再还不上,房屋由张四宝全权处理。
张四宝高声说道:到现在四年过去了,我多给了你们一家两年时间,够仁义了吧。大家想想,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也有一家老小几张嘴等着吃饭,他又指了指我道:后生,老古板的规矩,父债子偿,现在我也不要求你还,就是把你爷的财产处理掉就行。
我一直没说话,冷冷地看着他上串下跳地表演,看热闹的没有一个帮我说话的。我于是淡淡说道:你找陈秋明讨债没关系,怎么处理,还要看怎么判。我还要起诉他侵吞了我娘的遗产。
张四宝一听就窜了,指点着我的鼻子,眼珠瞪圆了:后生,这么说,你是不认账了?他口水喷到我的脸上,我不为所动,说:你现在找不着我。可以去法院打官司,看看能不能找到我。
我婆婆在人群里慌了,喃喃自语:一个房里的,他一个后生,不经事的,谁说句公道话……她人缘不好,众人巴不得看她出丑。
张四宝恼羞成怒,痣上的几个黑须颤悠者,左手薅住我的衣领,一手指着我的鼻子:后生,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下次再来我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我傻弟听见动静跑出来,见我被人欺负,上来掰张思宝的手,一面说,松开我哥,松开我哥。张思宝松开我衣领,用力一推小毛,把他推翻在地,小毛咧嘴嗷嗷大哭。
婆婆冲出来,你打一个傻子,打坏打残让你养一辈子。
张四宝冷笑道:我没时间跟你们扯,给你们两天时间腾房,再来就没有这么客气了。说着,他朝同伙一挥手,骑上电动车扬长而去。
我想他已经试探出陈村人的态度和反应了,下次来就会更加肆无忌惮的了。同族我爹那辈叫缺仔的对我冷笑道:现在是用你同学的时候了。
缺仔以前跟我爹唱混在一起,所谓蛇鼠一窝,也是一个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的混球。
我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把小毛拉起来,拍了他身上的灰尘,哄道:回去看电视,哥哥给你做饭吃。
婆婆急了:老弟呀,乡下这地界讲拳头不讲理,你娘丧事不请酒惹恼了族里人,现在有事连个帮忙的都没有。现补救还来得及,你去饭店订一桌,族里的各家请一请,道个歉,说说软话,让人家帮个忙。族里人团结,他们草桥的,敢来厚坊占房?法院断了也不能呀。
我对婆婆说:你不管,我自己会处理。
她跺着脚,说,老弟,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屋子没人收走了,你们两兄弟在这地界没立足之地了。
我嘿嘿冷笑几声,不说话,她神色怏怏地去了。
午饭后,我问大头他爹杀猪的家伙还在么。
干啥?几十年不用,丢箩筐里早就锈得不成样子了。
帮我找出来,我有用。
干嘛?要学杀猪。
对,杀猪!
我从大头家取了一把砍骨刀,一把刺骨尖刀,别说,过去造的东西质量就是好。两把刀表面虽然锈迹斑斑,刀刃没有被锈腐蚀掉。我到街上买了块磨刀石,早晚就专心磨这两把刀,磨得锃明瓦亮,从菜市场买来的猪骨头一挥而断。我将两把刀放在神龛下面的方桌上,用一块白布遮盖。抽屉里还有从前现世宝剩下的半包烟,我拿出来点着抽着,斜靠在桌上,望着大门外。
天一直阴沉沉的,欲雨不雨,偶尔窜进来一阵风,侵入骨髓地寒冷。我从前很少抽烟,上大学时,宿舍老大是烟鬼,有时候也会劝我们一根两根,我不好拂了他的意,点着了抽,不过在嘴巴里转个圈就吐出去。乍抽起来,感觉一阵恶心,干呕起来,眼泪不觉就下来了。我抽完一根,把烟蒂丢地下,三根之后,感觉好多了。我点着烟,慢慢抽着,眼睛望着外面,有个人影在门外晃悠了一下,飞快地往里窥探了一眼,就闪身不见。
电动车隐隐的轰轰声响起,前天来的流氓来了,张四宝率先进门,张嘴就喊:怎么还没滚蛋,看来得给你一点颜色看看了。
我把烟头弹开,掀开白布,抄起两把刀直奔他去。这货猝不及防,目瞪口呆,等他反应过来,我已经冲到近前,他转身往门外逃,砍骨刀挥下去,刺啦将他背后羽绒服划开,他连滚带爬蹿到门外,娘呀,杀人啦。我追了出去,左侧一个流氓伸手去拿倚在墙壁的晾衣杆,我冲过去一刀朝他的手砍下去,咔嚓一声将墙砖砍了一道缝隙,火星四溅。这孙子手缩得快,不然一只手掌落地。
流氓们见我出刀坚决,刀刀致命,都害怕了,撩开腿四散奔逃,陈村看热闹的,脸上也都带着畏惧的表情,躲在一旁,我血撞顶梁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那个姓张的流氓大卸八块、剁成肉酱。见他慌不择路地钻进巷子里去了,提刀在后就追,王八蛋,今天非砍死你不可!
出了巷子就是河岸,他左右望了望,一咬牙往河里便跳,扑通一声落水,沉下去脑袋很快露出来,湿淋淋的。我站在河岸往水里看,瞥见不远处有块石头,把刀交左手,捡了石头朝他脑袋尽力砸去,这家伙慌地沉到水下避开,他探出头来,朝我喊:后生,你紧咬着我不放做啥?都是你们村的老缺的主意,他是主谋,要报仇你找他去呀!王八蛋老缺你躲哪儿去了?他妈的出了事你躲个干净!
老缺和其他人就围在桥边看热闹,我弃了张四宝,两手拿刀,把眼睛瞅着老缺,那张油腻肿胀的脸上早就慌乱了:大毛,你可别停他乱咬,我们一个房下的,会害你?
我扭头用刀指了指水里的张四宝:你不叫张四宝,欠条是你们伪造的,视频也是假的!
这货冷得牙齿打颤:都是老缺的主意,赌得光光的,说你老娘给你肯定留了不少钱,你看起来又容易对付,所以叫我们一起。
我冷笑道:现在一个电话就能送你们进去。我说完,在众目睽睽之下,提着刀回家。
一会儿老缺的大哥木明慌慌张张地走进来,脸上堆满笑容,掏出烟来散给我,大毛,你可别跟那个蠢人一般见识,一个公名下的。不看僧面看佛面。
晚上木明家里摆了一桌,族里有脸面的都叫着,替老缺讲话,跟我灌了很多米汤,什么我比我爷强多了,什么我有胆识又念过书,不是池中之物,我跟着他们吃酒抽烟,口不应心地应付着:你们都是我的长辈,不要给我戴高帽,我什么事情都不懂,以后做人做事还得多教我。乘着酒劲,我把手机里七莲留下的遗言播给他们听。我老娘给我兄弟两个一共留下两万来块,他们上来就敲十几万,这不是把我兄弟往死路上逼么,我能不跟他们玩命么?众人齐声附和是是是,毛仔你真不容易,回头有事做喊上你一起。
我连连称谢,末了,老缺扭扭捏捏进屋来给我敬酒,说他是被几个流氓蹿搓的,一时糊涂,才想出着这么个馊主意来。
我说,你是长辈,该我敬你,你这样做当然不地道,带着外人坑自己人,从古到今都不会被族人容忍,不过,间接地给我提了一个醒,我那个现世宝的爹在外面胡来,还能给家里闯出更大的祸来,我思想上也得有个准备。老缺涨着脸仰起脖子把一万酒喝干。
婆婆已经安顿好傻弟吃好饭,她看我的眼神跟以前大不一样了。老弟,我给你烧了开水,你吃了酒,早点烫烫脚,上床睡觉去。一面又说:老弟,你比你不成器的爷强一百倍,就这一出,以后谁骑在咱们脖子上拉屎?我洗漱好,将两把刀转移到楼上的箱子里,用布条缠好了。刀不能老出,非到必要是不能用的。
转过天,老缺领了两人来骑电动车,一个老诚的中年男人领了一个大塑料袋,里面装着两瓶酒两条烟放在门口的椅子上,对我打躬作揖的。我点点头,冷冷地看着他们骑着电动车离开。
此后,我出门碰上村里人,男女老少,见面人也跟我打声招呼,吃了么?干啥去。男人或停下来跟我扯几句,散一根烟。年底村里有人家做酒,也会喊我们兄弟去。饮酒中间有的后生问我,毛仔哥,你追砍那几个流氓心里怎么想的,是当真砍,还是想吓唬他们。
我缓缓地吐出一口烟,淡淡说:拼命的时候分真假么?很奇怪,自从追砍了流氓之后,我的生理上变化似乎更明显了,我的胡子长得很快,上嘴长得浓黑,喉结也很明显,脸型似乎也硬朗起来。我发现有了胡子的掩盖和修饰,我的龅牙不怎么突出了。于是,我干脆留了短须。
第四章
离过年越来越近了,镇上婚丧嫁娶的很多,炮竹隔段时间就劈里啪啦响。这天早饭吧,黄涛约我们去他开发区的别墅喝茶,说这阵子他爹的状态好很多了,家里可以见客了,
我心想也带着傻弟去见见世面,看看曾经有钱人的别墅里面是什么样子,但他这一身脏兮兮的去人家显得寒酸,昨天我逛街给他买了一身新衣服,换上正合适,暗红色的上衣配泛蓝色的牛仔裤,显得挺活泼的。我弟弟咧嘴呵呵地笑着。
正准备出门,老太婆惊慌失措地跑来,连喘带说:你公公一口痰卡住了,眼见就不行了。
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老年之后的脆弱和无助。我外婆捱过最后的那些日子我没见过。而我回来这段时间是看着我公公一天一天地衰弱,像一根枯萎的老藤,土里的那截也日渐干巴,无力扎根了。我记事时,我公公五十几岁,挑重担走在窄窄的田埂上还能行走如风,夏天光着膀子在屋檐下纳凉,长年累月的重体力劳动锤炼出坚实有力的身板,筋肉如同雕刻一般,时间和病痛残酷地收走了他的健康,几年前他得了肺气肿之后,身体每况愈下,到现在是尸居余气、苟延残喘。
我跑到老屋,看见弯着腰扶着桌子,脸色涨得如猪肝一般,喉咙发出嘶哑的咳咳声,眼珠几乎要瞪出来。我一把扶住他,用手掌使劲在他后背连着捶了数下,几乎要把他这把老骨头捶散,他啊的一声大叫,一口焦黄带血的浓痰吐出来。
痰虽然吐出来了,但他此时已是浑身瘫软,脸色惨白。
吸氧机在哪?吸氧机在哪?我问他,他瞪着眼珠,说不出话来,婆婆颠颠跑进来,指指他的卧室。我架起公公往卧室去,他已经很轻了。婆婆开了氧气机,等我把他拖到床边的椅子上,便利索地将管子插进他鼻孔。这会,他人已经抽搐了。
婆婆毕竟经历多,望着我:可能憋久了,心脏出了问题,要送医院抢救。
我掏出手机拨打120。镇上的急救车很快就过来。
婆婆哭丧着脸,捶着床上的被褥说:老天爷,去医院又是一大笔钱,哪里去弄钱,倒不如死了干净。
我很清楚,她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
我冷笑道:看看我爷几姊妹能好过我娘几姊妹么?前些年村村通修路修到村中,救护车开进来,打电话问哪家,我出门来到大路上,招呼担架进来抬人。
人抬上车,氧气机打开,管子插进鼻孔。我跳上车,对婆婆说:你去到新屋去,省得小毛害怕。婆婆连忙点头,家里不用记挂,我豁出老脸去问你两个姑姑要钱。车门关闭的瞬间,婆婆转过脸去,抹了一把眼泪。
到医院抢救,心脏衰竭,先下了病危通知书。抢救了一夜,终于活过来了,于是转到普通病房,输液,吸氧。我跟着陪护。腾出时间来跟同学说明不能去黄涛家喝茶了。大头问我,你公公婆婆对你不是不好么?
我说:我们已经过了凭自己喜好做事的年纪了。从感情上我不愿意跟他们亲近,但习俗要求我这样做。很多时候,你不得不做给别人看。
吴桂花说:鲍叔牙老诚成多了。
黄涛笑:或者说鲍叔牙黑化。
我自忖说不上什么黑化不黑化,我没有很清晰地计算做一件事情的利害得失,只是潜意识被驱使去这么做。住了八天的院,花了一万二。婆婆痛心疾首,两个女儿白生了,白眼狼,忘恩负义,给她们带了这么多年的孩子,用着她们的时候,一个比一个推得干净。
我跟婆婆说,搬到新屋来一起住吧,老屋漏风,潮,公公更难熬。我没跟她提钱的事,他们自然求之不得。我把七莲以前住的房间收拾收拾,让他们住了。公公满地吐痰,我给他买了个痰桶,让他吐桶里;又买了两框碳让他们烤火。
春节越来越近了,穷富都得过年呀,年货也买了点。老娘留下的钱眼瞅着花干了。
小年晚上,我把七莲的账本翻出来,把爱莲这行划掉,不仔细看辨认不出来。我拍了个照发给爱莲,然后给她留语音:阿姨,我老娘以前跟你最要好,她手机上给我留了遗言让我难处找你和姨夫。我刚出学校的一个后生,什么事不动,现在上面两个老人,病病殃殃的。下面一个傻弟弟。我娘留给我几块已经花完了。亲戚间有几笔账,我又不熟,中间什么事情我也不清楚,你教教我该怎么办,这债该怎么要?
我刀劈流氓的事情他们大约也已经知道了。果然,她给我打电话说让我去他们家谈谈,我拎着流氓送来的烟酒带过去。不出所料,见面,他们夫妇之间满脸戒备。
我放下烟酒,诚恳地说,我老娘留下的这些账说不清楚,也可能早还了,她给我留的遗言也没提到。不过,我现在公公婆婆跟我生活在一起,我的傻弟弟总得有人照顾,我总得想办法去赚钱。他们把这个当救命钱一样,一天到晚念经一样念你。
火根说,不要嫌姨父说话难听,这种账本来就很难说清楚,单方面的,无凭无据,是不是?大毛你的事我和你阿姨听过,有胆有识的,将来肯定会出息,我老早也跟你表哥说了,有机会拉你一把,将来兄弟们在一起有个照应。这不机会就来了,过完年开春之后,厚泽河治理污染的工程要开工,你表哥跟康老板熟,打个招呼给你找个事做不成问题。
我赶紧称谢不已,他们留我吃饭,尽兴而散,吃酒中间,姨夫说着康老板本事如何如何大。
年根到了,街上人车喧腾,热闹非凡,鞭炮没完没了地响起来,整个镇子喜气洋洋。
我给傻弟买了一些甩炮,他没事就抓一把往地上、墙上摔,啪啪啪一个个脆响,我立在墙根晒着太阳,慢慢抽着烟,婆婆进进出出忙碌着,收拾鱼肉,洗菜切菜……
年后,初二开始走亲戚,除了爱莲阿姨一家,其余的都不来往了。我爷名下,亲戚本来就少,两姑姑因为公公住院不肯掏钱,跟婆婆闹翻了,也不来往了。不过仍旧是吃酒不断,族里的喊吃酒,爱莲阿姨也叫,火根姨夫年纪大了,一吃就多,表哥呢,斯斯文文的,吃不得。我从前不吃酒,吃上之后发现酒量不小,不容易吃醉,这大约是现世宝和七莲遗传给我最好的基因,所以爱莲阿姨喜欢喊我,酒席上可以替姨夫和表哥挡一挡。初五的时候,表哥带着我去康老板家里吃酒,吃酒之前在他的茶室单独把我托付了一番,康老板满口应承下来。他有个酒店在表哥管的片区。
到初八,拜年基本接近尾声了,人们就骚动起来,有些人就开始往外走了,路上的汽车明显少了。吴桂花在群里说,晚上请大家在饭店吃酒,老冯村里打到一只野猪,她让他买七八斤肉来,清炖,汤鲜得很。
国庆没回。老螫和青瓜说他们来不了,他表哥过去跟的一个装修老板,年前有个工程要赶工,急着要人,他们跟着他表哥已经在火车上了。
我说:整个春节都在吃酒,酒就不吃了,不如带点小吃到河边樟树林坐坐,谈谈天。
黄涛赞成,说,虽然大家都穷,到年底还就是吃吃喝喝的,成天喝得五迷三倒的。
天气很好,阳光很温暖,颇有点春天的气息。泛绿的河水倒映着湛蓝的碧空,樟树经冬不凋,枝叶翠绿,阳光在透过树叶在林间投下斑驳的影子,一只喜鹊站在高高的树杈上凝望着远方。
天连着放晴了几日,林子里的枯草被烘干了。
我们坐在樟树露在外面的根上,大头拿了几袋子瓜子、花生、小麻花等吃食和几瓶饮料放地上。
大家望着河水,聊起了很多美好。黄涛说:我们那些时光像河水东流不复回了。他无比伤感地说:长大就意味着痛苦,如果可以他宁愿一辈子停留在童年。
黄涛并不能如所设想的那样无牵无绊去做个流浪歌手,他已经把他最心爱的吉他卖给他认识的一个歌手了。去年他姐夫的水产生意做得还可以,他爷娘希望他能跟着他姐夫学做生意,把这个家撑起来,他很难说服自己彻底抛弃这份责任,不得不套上牛轭。
大头叹道:我觉得今年考上的希望也很渺茫。跟买彩票中奖一样。我也不能一直这样成为家里的负担和累赘。考过之后,对自己有交代了,至少也算努力过吧。我哥一直催我去搭拌帮忙,我也答应他了,考完就去。人不能在现实面前屈服。
吴桂花冲我笑道:鲍叔牙,你呢?
我抽着烟,望着平静的河面,摇摇头:就像黄涛唱的,一滴水坠入忘川河,除了融入河水,还能如何?
吴桂花吸了口气悠悠道:我也要离开了,饭店留给老冯算了,他毕竟跟我好些年了。想来想去,女人总得有个倚靠,前几年在外面一个离异老男人对我还不错,一直缠着我,我手头有钱觉得自己活多好,何必看男人脸色,现在不一样了。
我们各自诉说着自己的心事,又像是临别赠言。
黄涛轻拍着大腿,打着节拍,唱了起来:一滴水落入忘川河,前世的爱恨情仇纷纷扰扰如云烟过,卷入滔滔洪流命运不自主。人间何来许多痛苦?凡尘何来诸般福祸?问苍天无语,奋力难挣脱!
一滴水落入忘川河,浊流如何泛清波?
樟林寂寂,河水无声,滚滚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