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们谈起伟大的时候,思想总是会不自觉地滑入历史无边宏大的叙事,总喜欢从故纸堆中检索出帝王将相、一代枭雄,殊不知他们奉为圭臬的永远只是华丽的外衣。鲜少有人愿意谦卑地将目光低垂,指向那广袤的田野,静下来听一听庄稼呼吸的律动、抓起一把泥土嗅一嗅它芬芳的气息。
城里人说起“伟大”,总爱指那高楼大厦,指向那飞天的机器。人们常仰望巍峨的建筑,惊叹于它直指云霄的雄姿;常常陶醉于大工业时代的机器轰鸣,臣服于它摧枯拉朽的气势。然而这些永远只是时代繁华背景下的道具。
在我这个乡下人眼里,最当得起“伟大”二字的,是那些脊背弯向黄土的人——老农民。在城市的喧嚣之外,乡村的广袤里,这些弯下腰,弓起脊背,如老树般扎根于泥土的人,才是历史真正的无言作者。
他们像土坷垃一样不起眼。扛一把磨秃的锄头,套一辆吱呀响的板车,日出而作,日落才拖着影子回家。他们不晓得什么大道理,却懂得最要紧的理:人靠地养着,地得人伺候。
一粒种子落进土里,从春到秋,要弯多少次腰,流多少滴汗,才能变成我们碗里香喷喷的白米饭?馒头不会自己从蒸笼里长出来,面条也不会凭空跳进锅里。是这些老农民,用结满老茧的双手,把黄土变成了命。他们用脊梁扛过交公粮的扁担,用布满裂口的手掌喂养了整个国家的童年。
土地就是农民的命根子。一辈子在地里刨食的人,对脚下的土,亲得像自个儿身上的肉。土啊,有性子,啥节气种啥,它心里门儿清,你对它好,它不亏你。那土地里浸润着祖辈的骨骼,即使成为黄土,却依然清晰地拼凑出民族的基因,人对土地的忠诚也是对祖先的膜拜。
他们挥动锄头,锄头便深掘进泥土;他们播撒种子,种子便破土而出;他们挥汗如雨,土地便报以绿意与金黄。他们侍弄庄稼,像侍弄自家的娃娃,蹲在地里一晌午,拔草、间苗,那专注劲儿,仿佛能听见麦苗拔节的声音。土地认得他们手掌的纹路,认得汗水的咸涩,他们听得懂土地沉默的言语。这份情,比血还浓。
这世上什么最大?天大地大,不如吃饭事大。没有农民在土里刨食,任你高楼万丈,机器轰鸣,肚皮一空,全成了空架子。粮仓里堆得冒尖的金黄谷粒,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一镰刀一镰刀割回来的。粮仓充盈,大地之上的人便有了安身立命的底气;粮仓若空,则一切繁华都不过是沙上之塔,瞬间便会坍塌无存。这沉默而辛劳的农人,实为繁华世界之下那坚韧的基石。
他们是托着这花花世界的最底下的基石,沉默,却最为要紧。只是啊,这基石老了。村里的年轻人,像撒出去的鸟,扑棱棱飞向城里,再也不愿回来沾这身土腥味儿。
村口的老槐树下,只剩下诚实的像老狗一样的守村人,守着空荡荡的巷子,守着他们侍弄了一辈子的田。他们的腰,被岁月和担子压得越来越弯,像熟透的麦穗,沉沉地垂向生养他们的土地。脚步也迟了,慢了,像秋后田埂上最后挪动的老黄牛。站在田埂上,听见泥土开裂的声音,那是最后一代"铁庄稼汉"的退场曲。
或许我们该记住这些画面:清晨露水沾湿的解放鞋,正午烈日下黝黑的脖颈,黄昏时田埂上蹒跚的剪影。当最后一双会看云识天气的手垂下时,我们失去的不仅是某个老农,而是一个民族与土地脐带相连的岁月。
村子一天比一天静。炊烟稀了,鸡鸣狗吠也少了。再往后呢?
等这一茬老把式都扛不动锄头了,等他们像熟透的果子一样安然落进泥土的怀抱,还有谁会记得怎么伺候这片土地?
那些犁耙、镰刀、锄头,锈迹斑斑,最后只能在哪个落满灰尘的角落里,无声无息地朽掉,在无人的角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那些曾紧握它、挥动它的手掌,那些曾映照在它铁刃上的灼灼日光,那些曾渗透进木纹里的汗水气息——连同那些沟壑纵横的脸庞与沾满泥土的足迹,终于都一同隐入历史的尘烟中了。
那些田埂分明的土地,会不会被野草吞没,或者被硬邦邦的水泥覆盖?
故乡,那飘着泥土和庄稼清香的故乡,正和这最后一代真正懂得土地的老农民一起,一步一步,沉默地走进夕阳里。时代的车轮终于碾碎了他们干枯的身影,那些残留在土地上的脚印,终于成了老农民们最后一句无声的遗嘱。
夕阳下山,带走了最后一道光,也带走了我们再也找不回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