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是光阴的刻度,也是天地写给人间的信。二十四封信,每一封都用不同的笔迹书写。大雪这一封,用的该是银毫玉笺,笔触清冷而端庄。它不似立春那般雀跃,不比夏至那般酣畅,却自有一种深沉的温柔。像是远行的故人,在岁暮时分归来,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拂去肩上的霜尘,便让整个世间都安静了下来。
江南的雪总是姗姗来迟。陆放翁曾叹:“大雪江南见未曾,今年方始是严凝。”原来八百年前的诗人,也曾这样倚窗等雪。此刻我立在檐下,见时光穿着雪的薄履,轻轻走过疏朗的梅枝。那些关于青女的传说、檐下的咸香、元稹诗页间的霜色,都翩跹而来,在天地间铺开一卷无字的信笺。

传说里,掌管霜雪的女神名唤“青女”。《淮南子》有载:“至秋三月,青女乃出,以降霜雪。”这名字起得真好。青乃东方之色,属生生之春木;女为太阴之象,主皎皎之寒水。一阴一阳,一始一终,天地玄机便藏在这二字的水墨间了。想来她应是这般模样:素衣不染尘,广袖曳流云,赤足踏过九霄时,裙裾拂过北斗的勺柄;玉指轻捻诀时,西风便化作六出的花瓣。
她不是来摧折的。且看那雪花,一瓣一瓣,落得那样轻,那样缓,生怕惊扰大地深眠的悠梦。古人看得明白,说这是“丰年瑞”——冬越冷,雪越厚,来年的麦苗便越精神。“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农谚说得朴素,却道破了天机。青女撒下的哪里是雪?分明是写在天地间的预言,用最淡的墨,写最深的愿。
雪落无声,人间却自有热闹处。盐粒在陶瓮里沙沙响动,花椒在石臼中爆开香气,肉条挂上竹竿时沉沉颤动。“小雪腌菜,大雪腌肉”,旧时院落里,大雪前后的日子总被这些声响填得满满当当。家家户户支起木架,一条条用麻绳系好的五花肉垂下来,整齐得像时光的琴弦。盐与花椒的香气,混合着冬日干燥的空气,织成记忆里最踏实的年味。
祖母揉搓肉块时,总喃喃自语:“要揉得透,盐要进得深,这样才经得起时间。”那布满岁月茧花的手掌,在深红的肉脯上按压出匀净的纹路。稀薄的云层筛下阳光,在油润的腌肉上投落斑驳光影,宛如为每一段即将封存的故事加盖温存的印章。孩童们围着木架嬉闹,踮起脚尖,贪婪嗅吸空气中愈来愈浓的咸香,偷偷掰下一小角风干的肉丁,凑近炭火略略一烤,那股咸鲜热辣便倏地在舌尖漾开,是年关将至最早抵达的讯号。
“未曾过年,先肥屋檐。”俗语说得妙极。肥腴的何曾是屋檐?是人心底那份安稳的期盼。是深知纵使门外风雪肆虐,屋梁下总悬着酝酿中的醇厚滋味;是笃信冬天再如何漫长,春天终会如约涉过冰河而来。如此看来,大雪时节所腌渍的,又岂止是血肉食材?那分明是对团圆的笃信,对丰足的低语,是中国人血脉里“宜未雨而绸缪”的生存智慧与生活诗篇。
如今身居城市的楼台,凭栏望去,再难见成排腌肉在风中轻摇的风景。超市里真空包裹的腊味琳琅满目,规格整齐划一,却总让人感到若有所失。是少了花椒在掌心爆开的温度?是少了祖母揉搓时手背上蜿蜒的青筋?抑或是少了那份悠缓的“慢”,慢到能听见盐粒渗透肌理的声音,慢到能数清日影在粉墙上移动的刻度?
时令已是大雪,窗外却无雪。夜里闲翻元稹的《咏廿四气诗·大雪十一月节》,纸页轻响,仿佛惊动了千年前那一场静卧在诗行间的雪。“玉管鸣寒夜,披书晓绛帷。”最是偏爱这两句。想来在那唐朝的寒夜,不知何人吹响玉笛?乐声穿透沉厚雪幕,清越如冰棱相击。而诗人披衣独坐,展卷夜读,竟不觉晨光已染透帷帐。这是冬夜最诗意的构图,外在是严寒与长夜,内在却是烛火与书卷。纵使天地冰封,人心自有暖阁;纵使长夜漫漫,精神自有熹微。
写下此诗时,元稹的官袍想必还沾染着长安的尘灰与霜寒。但他不诉宦海浮沉的慨叹,只从这漫天大雪中汲取沉静的力量。“黄钟随气改,鷃鸟不鸣时。”黄钟律管应节气而变,鷃鸟不再鸣叫,万物都在顺应自然的节奏。末句“何限苍生类,依依惜暮晖”,笔锋轻转,蓦然流露出对苍生的无限悲悯,在这寒冷的雪夜,有多少人像他一样,在时光的暮色中挣扎?
不由得忆起张岱《湖心亭看雪》中的句子:“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那是一种怎样的境界?天地万象褪去色彩,唯余一片至简至纯的洁白,人间所有纷繁与喧嚣,都被这无边白雪温柔覆盖,只剩下一个最本真、最安静的自己。此刻,我虽身处都市高楼,窗外唯有灰蒙蒙的天际线,心底却依然葆有那片皓白的净土。那是青女挥洒的素袖,是檐下萦绕的咸香,是元稹诗行间的气韵,是祖母手掌的暖意,是所有关于大雪的记忆。
远处隐约有钟声传来,悠悠的,恍如从很远的朝代荡来的涟漪,轻轻拍打着今夜的窗扉。青女完成了她的使命,正踏着来时的云阶,悄然归去。素袖拂过之处,来年的麦苗已在梦中悄悄抽芽。而人间屋檐下,新挂的腌肉正吸收着最后的寒冽,等待在除夕的炊烟里,化作团圆宴上最醇厚的那一抹乡愁。暮晖温柔地映照着这一切——昨日的,今天的,明朝的,都在这一檐烟火里,找到了各自的归宿。
暮色渐浓,檐下的灯火次第亮起,像一颗颗跳动的心脏。我捻亮案头小灯,光晕漫过《全唐诗》泛黄的纸页。元稹的诗行间,静静栖着一片去年此时拾得的梅瓣,经络分明如雪花的魂魄。原来有些白,不必从天而降;有些雪,一直住在时光的褶皱里,只待某个无雪的静夜,于掌心悄然复苏,开成一朵清绝的梅花。
青女的素袖,拂过千年漫漫光阴,拂过人间檐下的风物,拂过泛黄诗卷上不灭的墨痕,最后,轻轻停驻在我窗台那盆含苞的腊梅上。月色正好移过中庭,为每一片矜持的瓣,细细镶上清亮的银边。最深的大雪,从来不是落在山川大地之上,而是落在望雪之人的眉间,落在盼春之人的心头。
(2025年12月7日 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