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数千人聚集在位于德州甘水镇的本月垂梯点。这小镇的名字比小镇本身要有生气得多。也许小镇以前也不错，但现在风光不再。

很多人搭起了帐篷，等待浮空城市降临。如果他们见过我们看到过的东西，就不会站在这里傻乎乎地向头顶的乌云眺望了。一旦梯子垂下，现在安静的人群马上会变成疯狂的暴徒，争先恐后地冲向梯子那头的天堂。我看着他们来回徘徊时仰望的脸，上面写满了焦虑的期望、渺茫的幻想。我想告诉他们，他们想攀往的地方到底是怎样的。

不过说实话，我也不清楚。我们都作过一些猜测，有的乐观些，有的悲观些。根据我的所见所闻，我不太相信那会是什么天堂。善良和邪恶不可能共存，道理就这么简单。

我漫步时，沙土在脚下沙沙作响。德州的土地在这一带平坦而荒瘠。我还记得以前这里有橡树林而非弹坑，脚下是野牛草而非细砾——这些细砾要么是碎石，要么是碎骨。我尽量不去注意靴子下踩出的沙沙声，不去想其中包含多少人骨。

我跟大家一起凝视着头顶上的暴风云。乌云缓缓搅动，漆黑的云体将潜藏其中的巨大邪恶笼罩起来。

“你觉得它会象是所有人说的那样吗？”韦德问道。

赫歇尔看看我们周围那帮充满期望的人，咕哝一句：“那帮可怜的傻瓜想是啥就是啥吧。”

“布里根也相信。”韦德看着他追问下去，“那上面有能喷出汽水的饮水器、各式各样的糖果，甚至还有摩天轮。”

“我确实听说如此。”布里根说道。

过去几个月来，布里根似乎一直期待着这一天。在我们寻觅真相的过程中，他发掘到一些证据，似乎印证着勒克斯真的是传言中的天堂模样。

但布里根不该如此轻信。我们看到过的那些东西他也全都见识过：鲜血、死亡、黑暗。

不过，我害他失去半张脸时也害他失去了对生活的兴致，所以我不忍心忤逆任何能提起他兴致的东西。

“那布里根也是个可怜的傻瓜。”赫歇尔道出了我不忍说出口的话。赫歇尔从来不抱不切实际的幻想，也不能容忍别人抱有这样的幻想。

“能喷出汽水的饮水器，各式各样的糖果。”布里根继续他的狂想，“还有姑娘们，许多许多漂亮的单身姑娘。”

我的负疚感又上来了。布里根关于女孩的夸夸其谈跟以前不一样了。现在他谈论女孩更象是在迎合我们对他的人设期望，而不象是他自己的真实感受。

“如果那堆乱石头上真有白云下面马儿跑、篝火边上歌声飘，我就立马把你那双星火的靴子给舔干净！”赫歇尔又补上一句。

布里根点点头：“说话算数。”

“你怎么想，贾克斯？”韦德说，他可怜巴巴的眼睛向我射出热切乐观的子弹。

勒克斯不可能是五彩斑斓的嘉年华。我眼中所见尽是飞城对无辜平民实施恐怖统治，“生命力”和他的异能者亲信们侵略、洗劫无数城市。勒克斯不过是个建立在贪婪与死亡之上的飞天巨筑。我深知这些，但我也不想打破韦德的美梦。

“我不知道那上面有什么。”我说。

赫歇尔哼了一声：“蝴蝶纷飞的嘉年华？贾克斯，你也相信那些鬼话？少来了。”

我耸耸肩 ：“我真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

赫歇尔转转眼珠：“你说啥就是啥吧。那准备好去抓你的蝴蝶吧，当心别把铁鸦当成蝴蝶抓了。”

我们周围成千上万的人充满希望地仰望着，毫不怀疑他们期盼的东西。或许他们真的是无知，或许他们已不再在意。

“要我说，我们别管那劳什子的垂梯了，再试一次把那块飞岩爆成碎块吧。”赫歇尔道，“我们上次差点就成功了。”

“‘翼闪’在加尔维斯顿做的事，你都看见了。”阿比盖尔道，“她太强大了，那样的直接攻击不可能奏效。”

“不用重火力那是不可能。我赌那个飞天女巫没法把一堆尘埃拼回去。用我这条好腿赌，等我炸完之后，连铁鸦们都找不全他们的碎尸来重新组装。”他拍拍他那条钛合金义腿。

“那条是你的好腿？”韦德问道。

赫歇尔卷起裤脚，打开义腿上一个小匣，拿出一小瓶威士忌。他旋开瓶盖、呷了一小口，再把瓶子放回去：“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预备。”阿比盖尔看着表，“时间快到了。韦德，你先上，攀爬步调以你为准。明白吗？”

“等等！让我先上？”他紧张地看向我。

“你能行的。”我说道。我知道他能行。我们已为此训练了六个月。韦德的自信心的树立，需要的正是这些训练。他绝对够格来设定一个足够快的步调。

“从心理学上考虑，”赫歇尔接着道，“如果我们把你扔在最后，你会跟自己说，落后只会害到你自己；而当你爬在最前面时，你就会意识到如果你失败了，所有人都会死。”

“谢谢你，赫歇尔。”

他象惯常那样大力拍了一下韦德的肩膀，拍得后者一个趔趄：“不用谢！”

我们五个一齐盯向怪异地搅动着的乌云，直到布里根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那里！”他指着天空中的某一点叫道。

一个遥远的小小黑影从上面径直朝我们落下。垂梯。它象一条蛇展开，冲下来准备吞噬它的猎物。阵阵低语在我们周围乌泱泱的人群中蔓延开来。他们的脑袋都转过去，手指指向朝他们落下的几十条垂梯。大多数垂梯离得很远，看起来象天空中垂荡下来的细线。低语渐渐转为高叫，继而发展为某种惊恐的呼喊。

“保持在一起！”阿比盖尔道。人群中，狂乱的人们尽力推测的远方垂梯的触地点、各自选定方向狂跑，并在此过程中乱挤乱撞。

阿比盖尔指向离我们最近的一条垂梯：“我们去那条。”

我们按之前练习过的方式，手拉手向前推进。我们到达最近的垂梯时，只有十来个人抢在了我们前面。

“上！”阿比盖尔命令道。歇斯底里的人群不断挤向我们的垂梯，试图把我们挤开，但韦德抓住了绳子并牢牢地握在手里。我在最远端，有一只手空出来，有谁敢冲上来我就给他一下、把他放倒。韦德开始向上爬，但人群中立即就有一个人抓住了他。我冲那人胸口就是一拳，那人立即痛得缩成一团。更多的手伸抓向韦德，我放开跟赫歇尔拉着的手，摆开玛可依防御姿势。我好久没徒手格斗了。阿比盖尔不让我教韦德玛可依；她很清楚当初泽夫训练我时我付出了什么代价。我也没找到跟布里根再斗一场的机会。不过在加尔维斯顿一役之后，我也没心思斗了。

我一招一式地使出玛可依，击打着我周围的身体。人在恐惧中无法专注，只会象风车般地乱甩着胳膊。躲闪或格挡那些乱甩的胳膊轻而易举，不过这正好方便我不必重伤任何人就把他们放倒。我很享受这样的打斗，虽然不愿向人承认这一点。对危险的预知，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能激发我的专注。

“贾克斯！”赫歇尔叫道。我一转身，才发现小队中的其他人都已经在垂梯上了。

“你还在干什么？快点上来！”

我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之后才发现，人群已经退开，站在离我一两米的一个大圈之外。我转身抓住横档，手脚并用地追赶我的小队。我上梯之后，那群“食人鱼”才重新拥挤在下方互相争斗、撕打，仿佛鲨鱼刚离开他们所在的水箱。我想象着他们其实不是坏人，只是歇斯底里地对勒克斯抱着最后一份希望，对一种迅速从人类记忆中消逝的美好生活的最后一线希望。

刚往上爬了一百多个横档，我就觉得自己的指关节上一阵阵抽痛。

“你在下面还好吧？”赫歇尔问道，往下看着我把一只手张张合合。

“嗯，还好。”我道。他点点头，眼神中并无挑剔之意。

在我们前面的那十几个攀爬者让我们从垂梯的另一面超越了他们。横档上有足够的空间，我们有足够的力量，超越他们并不费力。

在整个攀爬过程中，韦德从未抱怨过一次。他设定的步调不错，稳定而充满张力。我们到达危险的高度时，暂停了一下，从自己口袋中掏出安全装备。我们每个人都把自己套在一副安全套带中，上面有两个钩环可以勾在垂梯上充当临时支撑点。爬了一小时之后我们稍事休息，用钩环把自己固定在垂梯上，放松一下、喝点水、吃点燕麦能量棒补充体能。其他的攀爬者没一个能达到我们一半的进度。我可以看到他们在遥远的下方。

我望着那些远远落后的攀登者难以再进一步。有些人被后方的攀登者推下垂梯；有些不慎打滑而坠落；有些根本就没有力气再抓住绳子了。

尽管下方惨状连连，我仍然疑心我们千辛万苦将要攀入的是更糟糕的命运，比我们刚离开的更糟。我觉得赫歇尔是对的。勒克斯绝不是棉花糖与摩天轮。等待我们的只有更深的黑暗、更大的邪恶，用谎言编织而内藏刀山火海的陷阱。但不管等在上面是什么，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那上面有几个必须去死的异能者！

（第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