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荫记事
朱玉林
江南的夏天,热浪如无形的实体,沉沉地压下来,压得青石板路也渗出细密的汗珠。
街市上行人渐少,黄包车夫也寻个树荫处,蜷缩着身子,疲倦地擦抹汗水。
蝉声,却正一浪高过一浪,仿佛不知疲倦地锯着闷热粘稠的空气。
这时节,一棵浓荫蔽日的大树,便成了人间的福地。
我们一家吃过晚饭,便抬出竹席,铺陈在树下。竹席清凉,可躺下不久,便也烙上体温;母亲点起一堆艾草,浓烟缓缓升腾,盘旋缠绕,蚊虫便远远避开了。
母亲在烟影里慢慢踱步,那烟缕就随着她的脚步缭绕,仿佛小心地为酣睡的孩子画出一圈平安的疆界。
这草木的气息,带着一种古老而温和的慈悲,驱散着蚊虫,也悄然抚平了夏夜躁动的皱褶。
夜色渐深,暑气也悄悄退了些许,我依偎在祖母身边,她轻轻摇动着蒲扇,那风如同凉丝丝的溪水,柔柔拂过我的面颊和手臂。
仰望天空,星星点点,密密地缀满了幽蓝的天幕,如同无数颗清透晶莹的冰粒洒落在深湖,看得久了,仿佛清凉也顺着目光滴落心间。
耳畔蛙鸣此起彼伏,远处蝉声高高低低,它们相互应和着,织成了夏夜宏大而温柔的交响。
就在这虫声织就的摇篮曲里,星星渐渐朦胧,我沉入梦乡,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时露水早已打湿了席边。
如今空调送爽,清凉只需按钮一响。
然而,那些树下纳凉的光阴,那些艾草的烟、蒲扇的风、虫鸣的夜,却深深种进了心底——它非关器物,而是一种消逝了的、与土地草木呼吸相闻的朴素智慧。
人世的清凉,终究并非仅自冷气中来;那驱散了暑热又沁入灵魂的凉荫,不在树影深处,而在人心深处。
记忆里的夏夜,铺展着人间最朴素的清凉哲学:它安于简素,与自然相生相惜,在喧嚣之上为我们守住了心灵里一片幽静——这幽静,是任何现代凉风也吹不散的往昔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