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周安王十一年:秦国伐韩与齐国权力更迭

周安王十一年,即公元前 391 年,这一年发生了两件重大事件。其一,秦国攻打韩国宜阳,一举攻占六座大型村落;其二,齐国的田和将国君齐康公迁往海滨,使其享有一座城市的赋税,用以祭祀祖先。

第一件事或许并不稀奇,然而第二件事却意义重大。而且,在这件事上,司马光与司马迁的观点出现分歧。《资治通鉴》对秦国伐韩一事一笔带过,并未详述其前因后果。

秦国伐韩的起因是三晋再次联合进攻楚国,成功攻克大梁与榆关。大梁即现今的河南开封,榆关则是如今的河南中牟。在这场战争中,魏国占据大梁最具影响力。大梁对于魏国乃至整个中国而言,都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后来,魏惠王因受秦国军事压力所迫,无奈迁都大梁。大梁作为八朝古都,首次登上历史舞台,便是作为魏国的国都。《孟子》开篇“孟子见梁惠王”,此处的梁惠王实际上就是魏惠王,因其定都大梁而得此称谓。

魏国夺取大梁发生在周安王十年,即公元前 392 年。楚国在大梁、榆关战败后,不惜耗费重金恳请秦国援助,由此引发秦国进攻韩国宜阳。《资治通鉴》在记载此事时,并未将前因后果交代清楚。

由于秦国介入,三晋不得不调转兵力,这使楚国有了喘息之机。至于三晋联手伐楚,唯有魏国夺取大梁和榆关,是因为魏国在三晋之中实力最为强大,担当盟主角色。而且,魏国和韩国均与楚国接壤,魏国攻打楚国领土极为便利。

赵国地处三晋最北端,无法与楚国直接交战,即便战胜楚国,也难以获取多少实际利益。因此没过多久,不愿吃亏的赵国便与楚国结盟,共同对抗魏国。至于韩国,也不想为魏国“做嫁衣”,于是趁着魏国与秦国、楚国陷入胶着之际,一举灭掉郑国,并将国都从阳翟迁至郑国国都新郑。

回到周安王十一年,即公元前 391 年,田和将齐康公迁往海滨。这一举动究竟意味着什么?此前,三晋讨伐齐国,胁迫齐康公朝见周王室及周边列国,并举行献俘礼,凭借这份“功劳”,三晋的大夫得以晋升为诸侯。齐康公不过是个傀儡国君,在外受三晋操控,在内受田氏家族掌控,毫无尊严可言,如今更是即将被放逐至偏远之地。

据《史记》记载,齐康公嗜酒好色,不理朝政,故而被田氏放逐。墨子也曾提及,齐康公痴迷于舞蹈,为使舞者形象更美,为其提供奢华的饮食与服饰。然而,朝政早已被田氏牢牢把控,齐康公即便有心治理朝政,也无力回天,除了沉迷声色犬马,他又能如何?而齐康公这些看似荒淫无道的行为,恰好给了田氏借口。最终,田和迈出关键一步,将齐康公迁往海滨,实则是将其废黜。不过,田和遵循周朝对待商朝遗民的传统,为使统治齐国数百年的姜姓家族不至于断绝血脉,给予齐康公一座城的赋税收入,让其能维持祭祀、延续家族香火。

但这真的是周朝人的传统吗?武王伐纣后,周朝对待商朝移民的政策是将纣王的哥哥微子启封于宋国,使商朝王叔得以延续祭祀、传宗接代。按如今的概念,宋国基本算是一个独立主权国家,而齐康公得到的待遇仅仅是一座城市的赋税收入,对这座城市的民政、军政毫无管理权,没有权力也就意味着没有翻盘的可能。无奈时代变迁,竞争愈发激烈,胜利者的宽容度降低,田氏家族对姜氏家族毫无仁慈可言,几乎恨不得赶尽杀绝。此次能给齐康公一个还算体面的活命机会,大概只是想在正式篡位前给自己留些颜面罢了。

齐国名将司马穰苴出身田氏家族,他战功卓著,使得田氏家族在齐国更受尊崇,这引发了齐国正统的鲍氏、国氏、高氏三大家族的嫉妒。尤其是国氏和高氏,在齐景公面前屡进谗言。这些谗言颇为有效,齐景公遂罢免了司马穰苴。司马穰苴大概因悲愤交集,患病离世。

由此,田家对国氏和高氏恨之入骨。后来,田家族长田常弑杀齐简公,拥立齐简公之弟齐平公即位。田常表面上是齐平公的丞相,实则齐平公不过是田常手中的傀儡。在田常这一代,田氏家族已基本掌控齐国。故而,一方面为泄愤,另一方面为彻底铲除齐国旧势力,在齐国国君的助力下,田氏家族将国氏和高氏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资治通鉴》对这段历史有一番追叙,称当初田常生下田盘,田盘又生田白,田白再生田和,到田和这一代,时机成熟,得以放逐国君。两年后,田和将迈出关键一步,成为齐国的正式国君。在这方面,周安王并不比其父周烈王做得更好。

在传世的青铜器中,有一套是齐康公为女儿准备的陪嫁之物,有盘有鼎,铭文显示这些器物是给孟姜使用的,祈愿她健康长寿、多子多福。孟姜是齐国公主常见的称呼,“孟”表示排行,表明她是国君女儿中的长女,“姜”是她的姓氏。

《诗经》中有一首《衡门》,大概是一位落魄贵族所作,大意是讲述自己如何安贫乐道。其中有一句“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娶妻,必齐之姜?”意思是,对于生活不必过度奢求,吃鱼不一定要吃昂贵的鲂鱼,娶妻也不一定非要娶齐国的姜姓女子。显然,在当时人们的心目中,姜姓女子是如此高贵美丽,更不用说姜姓女子中最为尊贵的公主了。

然而,齐康公虽仍能依照诸侯嫁女的惯例,用一套青铜器为女儿陪嫁,但女儿的地位已随父亲的地位一落千丈,这绝非任何华贵的器具所能挽回。

这位孟姜远嫁他乡,只能凭借自己微薄的力量去争取婚后的幸福生活,在那个婚姻即政治的年代,这显得多么无助、多么可悲啊!

依照日本学者白川静的考据,这位孟姜要嫁去的地方是中山国。中山国先是被魏文侯所灭,后又将在公元前 296 年被赵武灵王灭掉。幸好推算下来,孟姜应该活不到那一年,看不到自己的儿孙面临亡国的悲惨境遇。

遥想当初,近三个世纪前,陈国公子陈完为避祸来到齐国。当时齐国在位的国君正是春秋五霸中的首位霸主齐桓公。齐桓公给予陈完极高的礼遇,甚至请他担任“卿”这一最高职务,级别大约相当于国务院副总理。陈完委婉而坚定地拒绝了,称自己在齐国能有容身之所便已感激不尽,不敢奢求更多。最后,齐桓公还是给陈完安排了一个不错的职位。就这样,陈完在齐国安心扎根,连姓氏都改成了田,大约是想与过去划清界限,借此表明不想再回陈国的心意。

据《史记》记载,司马迁将各大诸侯国的兴衰成败加以梳理,为每一国的历史撰写一篇世家,而齐国却有两篇。其一为《齐太公世家》,记述了姜姓家族统治齐国的历程;其二是《田敬仲完世家》,记载了田氏家族自始祖陈完起,其子孙在齐国逐步发展壮大、掌控齐国政权,直至最终名正言顺统治齐国的历史。有关陈完的生平事迹,来源于《左传》。

《左传》记载,陈完年少时,一位来自周王室的太史官运用《周易》为他占卜,预言其子孙日后将统治一个姜姓国家。

这一占卜极为精妙,预言被讲述得神乎其神,这正是《左传》的一贯风格。司马迁将这一作品内容原样收录至《史记》,意味着田氏家族篡夺姜齐政权仿佛是天意注定,不能因其顺应天意就斥之为窃国大盗。

在《田敬仲完世家》的结尾部分,还有一段太史公曰,大意是说《周易》的确高深莫测却又晦涩难懂。一般人难以领悟其中奥秘,为陈完算卦的那位太史官堪称高人,竟能预知十几代之后的事情。所以田氏家族篡夺齐国政权,未必是事情自然演变至此,而是应验了《周易》的预兆。

司马光实际上也可称得上是一位易学大家,还专门著有一部《易说》。然而,他仅探讨易学哲理,并不涉及预测之事,更不愿强行粉饰窃国篡权的行为。因此,《资治通鉴》完全摘除了田氏家族头上那所谓天意的光环,也未发表多余的言论,对于这类事情该发表的议论早已在全书第一篇臣光曰里说尽了,战国乱世,三家分晋的事情还会重演。

熊逸老师在这一章中,以周安王十一年为轴心,为我们勾勒出一幅波澜壮阔又错综复杂的历史画卷。从各国间的征伐混战,如秦国伐韩、三晋与楚国的攻守博弈、齐国的权力更迭,让我们看到战国乱世里,利益纷争下诸侯国的合纵连横、生死较量,背后是国力、地缘政治的深度拉扯。

同时聚焦于齐国田氏代齐的漫长进程,讲述田氏如何步步为营,借外部局势,铲除异己、放逐国君,直至即将大权独揽,展现了权力转移时的权谋、野心与血雨腥风。还透过文化细节,像孟姜称呼、《诗经》典故,还原那时的社会风尚、民众认知,揭示出贵族与平民生活、观念的差异。

我们学到,历史绝非孤立事件的堆砌,秦国伐韩牵出三晋、楚、齐多方势力的联动,牵一发而动全身。权力斗争残酷无情,齐康公的傀儡命运、田氏的隐忍崛起警示,在风云变幻中,不进则退,唯有顺应大势、谋略得当,才能站稳脚跟。而且社会文化与政治紧密相连,姜姓女子的尊贵、占卜预言对政权更迭的渲染,皆为时代精神的注脚,帮助我们以古窥今,理解人性、权力、文化传承在历史演进中的关键作用,于史海沉钩里汲取智慧,洞察世事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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