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时候,老家突然来电话。那时候我正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妻子在旁边监督孩子写作业。
我说,“喂,爸,怎么了。”
我爸说,“也没什么事,就是跟你说一声,老家的房子要拆了,村里补贴了五千块钱,废旧没住人的宅基地,都要拆,拆完变成地,种庄稼。”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说,“哦,那我五一回去看看吧。”
父亲说,“好。”
挂断电话后,我还想着父亲说的话。孩子就凑到我面前,他说,“爸,我们要回老家去吗?”
我说,“是啊。”
孩子欢呼雀跃,“好耶。”
妻子在一旁说,“你家那个老屋又高又深,里面阴森可怕得很,拆就拆,你还惦记。”
我说,“老宅子没人住,都那样,回去就随便看看。”
妻子说,“上次你儿子在那个堂屋中央撒了把尿,气得你爸啊,天哦,我还从来没见过老爷子发那么大的火,你说这平时,私下里疼他孙子,疼得跟宝贝似得,怎么那会子,偏就要发那么大的脾气。”
我一边吃饭一边说,“那也难怪,这事也幸亏是遇上我爸,换做是我,得发更大的火。”
“你这个儿子啊,调皮得很,没高没低的,是要好好管管。”
说到这里,我看到孩子还吃吃对我笑,冲我吐舌头做鬼脸,我心里就下定决心要给他上一课了,讲讲我老家宅子的故事。
说起我家老屋,就要讲到我奶奶。
我奶奶一辈子信佛。她活着的时候,常说诚心礼佛的人,运气总不会差,佛祖会日夜保佑他,给他好运和福报。
所以我记事起,屋里长条春台案桌上,摆着大小十来尊菩萨,奶奶天天烧香拜佛。
不仅自己拜,还要叫我们孙儿辈的几个上前来磕头。
那时候我和我的两个姐姐,时常跪在堂屋中央的空地上,那个堂屋又高又空旷,屋顶上瓦楞缝里射出的太阳光,打出橘子般大小的的光斑,映在我们面前,我们三个就像扑棱着翅膀的小麻雀,在地上寻食的一样,叽叽喳喳在那儿来回争抢,奶奶这时候一声呵斥,严肃!
我们就不敢出声了,三个小身子一齐排儿的跪着,身子挺得直溜,然后弯腰磕头,动作一致,小脑瓜也一致的齐整,在下面磕得砰砰砰的三个响,奶奶就站在上边掐着佛珠祈祷念叨,她念: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无灾无病无疼,保佑明娃子读书好,成绩好,顺顺利利考上大学。
奶奶时常这么念叨着,念叨给佛听,给祖上先人听,也念叨给我们听。
她的这种虔诚,感染着我们家里每一个人。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相信,佛是存在的,佛是天天注视照佛我们一家人的,不仅我们的吃饭穿衣,是佛赐的,我们的家宅和睦安宁也是佛给的。
我们一家人,敬佛,尊佛,爱佛,那是必会得福报结善果。
可是一次意外,我奶奶的突遭横祸,却让我对佛这种敬爱的态度,又变成了畏惧害怕。
我奶奶到了晚年,得了白内障,眼睛视力不好,看东西模糊,出事那天,家里人都不在,她一个人摸着楼梯上二楼,拿东西,又摸着楼梯下楼,这样的事他平时也经常做,可那天不知道怎么了一时糊涂,把一个空档错当成楼梯,一脚踩空,就从上面跌了下来,脑袋磕楼梯的钢筋扶手上,流了一地的血,腿也摔骨折了。
据我们后来对现场情况的猜测,她当时应没有昏迷,或许还喊人救命,可是那时候正农忙时节,村里一个人都没有,可怜她一个老人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当时的惨状就可想而知。
据我父亲回忆那天的情形,他说他回到家,打开门就看到地上一条长长的血迹,像扫把扫的一样,从楼梯口拖到堂屋里,他说可怜我的娘啊,就趴在春台面前,身上衣服上都是血。父亲说我去叫她的时候她还有知觉,可是没等到救护车来,她就去了。
父亲说的这些话时,我听的脊背生凉,奶奶是从楼梯口爬到堂屋里去的,最后生死关头她以为菩萨能救她,可是菩萨却袖手旁观了。
这件事被村里传得沸沸扬扬,他们说我奶奶就是不得好死,自己信了一辈子佛,死在佛祖面前,也不见得来保佑一下。
这话传到我父亲耳朵里,他非常生气,有一天他把家里的佛像全部扔到堂屋地上,砸了个粉碎,那天我刚好在家,陶瓷碎片溅在地上,到处都是,白花花的一片,吓得我,缩着脚直往后躲都躲不掉。
或许是白天受了惊吓的缘故,当天晚上我就做了一个梦,梦见昏暗的灯光下,我死去的奶奶跪在堂屋的地上,一块一块捡那些佛像的碎片,她神情极度的虔诚,面容又十分悲伤,她悲啼,嗟惋,叹息,无尽的感慨,生的遗憾和死的悲哀,像海一样深的沉浸着我,像蛇一样恐怖的缠绕着我,让我感到了巨大的悲伤,那是一种阴阳相隔的悲伤,一种隔山跨海的悲伤,我在哪种悲伤中放肆的嚎啕大哭。
我母亲是在我的哭声中被惊醒,她拼命摇着我的身子,“明娃子,明娃子,你怎么了?”
我这才从梦中醒来,我泪眼婆娑,我说,“我看见奶奶了。”
母亲问在哪里。我说,“在堂屋里,奶奶一边哭一边捡地上佛像的碎片。”
母亲听了我这番话,吓得脸色惨白。她说,“我去看看。”
她就跑到堂屋里去看,我和我两个姐姐们,就挤在房间门口往堂屋里瞧,屋里空荡荡的,夜晚黑得很,灌堂风吹得呜呜的响,母亲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就开始对着屋子喊,对着房屋顶骂,(我们那里有个习俗,家里头出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女主人就会上房前去骂,把它们给骂走,这叫镇宅子,鬼恶,人要比它更恶得三分)。
我母亲说,“妈,佛像是你儿子砸的,我没拦,你要怪了怪我吧,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老,生前没照顾好你,死后让你受委屈,可是你的儿你的孙都是你最疼,最爱的,你要保佑他们,不能吓他们,害他们啊。”
母亲一边念叨一边哭,她跪在堂屋里对着空的春台磕头,磕得地上砰砰地响。
她说,“妈啊,我知道你死得不甘心,你舍不得这个家,可是我们就不留你了,你走吧,这辈子没享的福,你下辈子去享吧。”
母亲坐在地上哭诉着,父亲就上前去拉她,他说,“起来!瞎说什么呢你。走!回房里去。”
他把母亲和我们姐弟几个赶回房间,把门关好,自己一个人回到堂屋里,瞎灯熄火的坐下。吧嗒吧嗒的抽了一晚上的烟。
到了第二天早上,母亲起了一个大早,做了饭,吃完后就把我们三孩子像撤栏的羔羊一样,往学校里一赶,自己就急急忙忙地出门去了。
待到晚上我放学回家,一看堂屋里春台上摆的,我就明白了,原来母亲这天急急忙忙到山上的庙里,请了尊新的佛像来。
那是尊怒目金刚的佛,膀大腰圆,赤着上身,他肩上绕着红绫,腰上缠着巨蟒,脚下踩着猛虎,凶神恶煞的气势扑面而来。
说实话,我很怕这尊佛,我看着他胆战心惊,从此以后我在这堂屋里说话,都不敢大声说,一个人从堂屋里经过时,我也会加快脚步的走。不过这些年过去了,家里平平安安的也没有出过什么事,我呢,也没有再梦见过我奶奶。
说完这些,我看到孩子眨巴眨巴这眼睛看着我,他听我讲这个故事,显然还意犹未尽,要听我继续说下去,我说没有了。
妻子说,“你这不是吓唬孩子吗?”
我说,“就是要吓一吓他,不然都无法无天了,我小时候把那里当成圣地,他居然在里面撒尿,你说我气不气。”
可是我的教育手段似乎没有起到什么效果,孩子不仅不怕,还对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产生更大更浓厚兴趣。
........
到五一那天,我带着老婆和孩子驱车赶回老家,我的父母在老屋门口翘首等着我们回来,一下车我母亲就上来抱着我儿子又搂又亲,孙儿宝贝的叫着。她一面领着我们往屋里走一面埋怨我爸,一天的时间这么赶,这么远把你们叫回来做什么?
我说是我自己要回来的,不怪我爸。说这话时,我抬头一看屋子两边施工队,推土机,像行刑的刽子手,磨刀霍霍的,已经在那儿准备着了。
我父亲过去给他们递烟,说还要等一会儿,有些家具需要搬。
然后我们一起进了老屋的门,我母亲拿着钥匙去开门,门锁生了锈,开得有些费力。
我父母搬到了镇上已经五六年,这里已经久没人住了,开了锁,一进去,推开大门,一阵灰就稀了下来,母亲一面用手去扬灰,一面叫我们快进去。她说房子这东西啊,是有灵气的,喜欢热闹,一没人住,没了生气,就要垮,你看看这房梁瓦柱,我们搬迁到镇上这几年,年年回来打扫,年年修检房顶,还是成了这个样子,它要垮呀,就像人要老一样,你还真是拿他没办法。说这话时我看到母亲脸上犁田耕深般的皱纹和灰白沧桑的头发,心里也颇是感慨,母亲在惋惜着屋子的心情,就好像我惋惜她一样,屋老人也老。
接着我们在屋里巡视了一遍,屋子里空空荡荡的,实在也没什么东西,早些年有用的家具都已经搬到镇上去了,留下几张破烂的桌子还有椅子。堂屋里的春台还在,上面供奉的菩萨像也还在。怒目金刚的形象我小时候看得挺害怕的,现在上面的彩釉已经褪色,好像也跟着时间一样,老了一圈似的,这种老的形象,在我看起来凶神恶煞的面容也变得慈祥了起来。
母亲到堂屋里,就去春台上香,她说这是老物件,你奶奶辈留下的,祭菩萨祭祖多年,镇上是摆不下了,等下你跟你爸把它抬出去烧了吧,免得推土机一推,屋子垮下来,把它砸烂了。
我说好,就势在堂屋下跪着磕了三个响头,我儿子居然也跑到我旁边,学着我的样子也跪下向菩萨磕起头来。
我妈一看,哎呦,惊喜的把我儿子从地上牵起来。她说,“这小东西什么时候也变得懂事了。”
我笑着摸摸孩子的头,替他拍了拍,膝盖的上的尘土,对我母亲说,“他呀,古灵精怪,就是有样学样呗,跟我和两个姐姐小时候一样,图的就是玩。”
我把他牵过去交给妻子,心想,我对他的教育,已经卓有成效了。
母亲说,“这不是玩,是你奶奶的传承呢,真是好啊,到了玄孙儿辈还能做到这个样子,你奶奶在那边看着不知道有多高兴。”
说到这里,我们又说起了我两个姐姐来,说她们好久没有回来了吧?也难怪,远嫁到外省。现在她们也已经都生了娃当了娘了。母亲说,“一两年才能回来一次,外孙外孙女们多,各说各的话,都是外乡话,听不懂。”
说着我们就开始搬春台了,父亲和我各扛一边,刚移动一点,就从桌底下就滚出个葡萄大小,乌黑发亮的圆珠子来,母亲说这是什么 ,捡起来一看,是个佛珠。
我认得这是奶奶手串里的佛珠,一共有十二颗,从前奶奶天天攥在手上,出事那天从楼上跌下来时,佛串就落在堂屋里,散了一地,是父亲一粒粒给拾起来的,当时十二颗差了一颗,怎么都找不着,没想到这时候居然冒出来。
是巧合还是天意呢,母亲捧着佛珠双手作揖,她说,“阿弥陀佛,可怜你奶奶是怕我们丢下她呢,真是难为她老人家了,留颗珠子,躲在这里面,悄悄陪了我们这么多年。”
她说这话,虽然我未必信,但是心里却忽然觉得很难过,如果世上真是阴阳相隔不能通信,那么奶奶冥冥中安排这种意象方式出来和我们团聚,那该是多么无奈和悲伤的事情。
这里提起奶奶,我便想她生前是多么钟爱这座房子,就这么被推到,大概也是他不愿意看到的吧。一个大胆的念头忽然在我脑海里闪现,或许佛珠的出现就是她刻意出来阻止我们呢。我为自己这样的想法感到惊讶,但这些毕竟都是我的幻想,我没有理由去阻止这一切,像母亲说的,屋子也如人,老去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们把春台搬出来,在老屋门口点燃,年深日久的家具,木头干得得发裂,遇上火很快就燃烧起来,那些火噼里啪啦的烧得十分剧烈,浓烟夹裹着火苗,热气窜出火星子往天上冉冉升腾。
这时候我父亲朝那些等待已久的施工队伍一招手,房屋两边机器开始轰鸣,妻子捂住孩子的耳朵,在我们一家人的注视下,那些工程队的挖掘机,它们巨大的手臂像虾钳蟹臂一样,笨拙的伸出两个巨大的铲抓,在我家老屋顶上一掏一捣,一扯一拉,老屋就像一位弱不禁风的老人,瞬间坍塌,四分五裂了。轰的一声倒下,砖石稀落,瓦片纷飞,激荡的尘土像一层薄雾一样升腾到空中去。
那一刻我心里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身扭过头去,实在不忍去看了。
母亲说,走吧,你们还没吃饭呢,我们一家人便怅然若失的回到车上。车子启动,拐个弯,出了村口,透过后视镜我看到那些推土机像一群甲壳虫一样,继续推搡着我们家老屋剩下的墙壁,把它们推倒摊平。这片我儿时长大的地方,顷刻间便被踏成了灰,碾成了土。形成了一块赤红色,像伤疤一样的空地。再到明年的这个时候,它们将会被种上庄稼,那时候便又是荞麦青青,芳草萋萋的一片,再也看不出半点曾今这里烟火人家的气息。
我们车开在回镇里的路上,儿子吵着要母亲手里的那个颗佛珠,我说那可不能给,那是太奶奶留下来的,儿子不听话继续吵,我母亲疼孙子,就把佛珠给他。
他拿在手上很是新奇,透着光看,对着眼睛往里瞧,举到车窗外面对着太阳照。
我怕他一时失手弄丢了,就出声呵斥。
我说,“放回去,给奶奶,快点,听到没有?
孩子被我一吼,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我母亲赶紧去哄。可是这孩子脾气倔强得很,越哭越凶,趁人不注意,一扬手,把佛珠扔到窗外去了。
我母亲啊的一声惊叫,阻拦不及,我一个急刹车,一车厢人都从座椅上飞了起来,个个吓得脸色苍白,不过幸好没出事。
我们停好车,赶紧跑下去看,路外面是条大河,佛珠掉到河里没了踪影,也不知道是沉了,还是漂走了。
没想到孩子顽劣成这样,我愤怒到了极点,对着他一顿怒吼,孩子从没见我这样生气过,他一时吓着了,也不敢哭,我妻子就把他抱过去。
母亲过来安慰我,她说,“那是你奶奶自己要走了,不怪孩子。”
母亲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我知道,她其实心里也是很遗憾。可是这时候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上了车继续赶路。
一路上我们什么话也不说,孩子在妻子怀里睡着。我却十分懊悔,也十分惋惜,没想佛珠会这么短暂的出现,又这么短暂的消失,真是越害怕失去,却失去得越快。
等我们到了镇里的时候,妻子突然叫了起来,她说孩子好像在发烧,我一摸他额头确实烫得厉害,无缘无故怎么会发烧,是路上风大了,还是被我一顿吼吓着了?
妻子抱着孩子,急的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数落我,不就是一颗佛珠吗?你为什么那么认真,孩子那么小,还不懂事,这样对他发火,他怎么受得了。
我母亲怕我们吵架,赶紧来劝。
她说,“怕是跟你奶奶犯了冲。都怪我,不该把这东西给孩子玩”
妻子说,“妈,那你看这要怎么办?”
我母亲说,“放心,奶奶就是跟我孙子玩一会儿,不会害他的。我这就去给奶奶烧点纸,送一送,孩子的病就好了。”
母亲说完就跑到堂屋里去烧纸,我和妻子在外面商量,呆在这里也不是个事,还是要送孩子去医院,县城的医院不放心,还是先回市里再说。
两人商量好了,我就去喊着母亲,我说,“妈,我们走了,要去市里医院。”
我母亲赶紧从屋里出来,她说,“啊?现在走,不等吃完饭吗?”
我说,“不吃了,孩子这样,我们也不放心。”
短暂的相聚,看得出,母亲虽然不舍,也不好再说什么。
我和妻子赶紧就上了车,母亲和父亲跟在后面送我们。车开动了,我心里着急,也顾不得跟他们道别,一踩油门就很快的出了镇子,到了上高速后,妻子突然说,“孩子不烧了。”
我说,“怎么突然就不烧了呢?”
妻子说,“是啊,我也奇怪,这病来得突然去的也突然,莫非真是是跟你奶奶犯了冲?”
这个说起来就很邪乎,一切都是那么凑巧,不过在高速路上开车,我不愿意多想。
妻子又问,“那你说,这世界上真有神,有鬼吗?”
我说,“科学上说,是没有的。”
高速上下来后,到家,我就赶紧给我妈打了电话,说孩子不烧了。
我妈在电话那头谢天谢地,连声说,不烧就好,不烧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