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暗幽暗的房间,见到壁虎的那瞬间我几乎确定了那就是爷爷。起初我并没有发现他毫无声响趴在屋角,监听着这座老房子的一切,他似乎习惯了钟表咔哒咔哒的机械声响,我为这块钟表换电池,他忽然跑进天花板缝隙,露出一截鼹鼠似的尾巴,钟表停下他听到了它爬墙的沙沙声,他似乎习惯在时间刻度规律滑动的韵律中度日。
入冬以来,他每次进门总会在炽热的日光灯下站立三分钟,待白色亮光流进胃里暖和过来,他的动作似乎灵敏起来。
他一晚上都在翻墙倒柜找东西,似乎想找到一生记忆与逝去的忘却时光,每件东西似乎是第一次见,又似乎发现了更深的回忆。第二天依旧如此,老钞票,旧衣服,旧包裹,古书,过期药瓶,一样样摩挲,让记忆的粉尘撒满大脑。
他似乎在找过去妻子的一样东西,或仅仅是气味,他找到一半看到柜子上那张灰白照片,目光呆住了,嘴唇慢慢打颤,眼睛婆娑,开始摇头,一连三天不眠不休持续颤抖,卧床后从他身体的颤抖看得出,他已经缓缓驶向疼痛呼吸帮他打开的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他忽然发现自己没有对自己身体的感知,接着他发现没有咀嚼的嘴巴和能动的手指。他几天不吃东西,我断定他靠这些老记忆活着。在破晓时分起风了,气流嘭地一声关上了门,这一声来得猝不及防。那阵阵记忆如潮水涌向身体四处他谵妄癫狂起来,一溜烟跑到屋顶的石膏板跑到一半又溜到屋子后壁,又跑到门框上沿,来回几次终于跑到灯具下面掩住了身体,仿佛还没意识到自己生出尾巴一样,遗漏在外面。
时钟爬到六点,墨色渐渐抚过他的身体,黑如流动的液体注满了房间,听不到叹息看不到眼泪,他与夜融合在一起,思虑无尽的过往烟尘,湮没在昔日与妻子一起的欢声笑语,湮没在一家几口曾挤在这个小屋的温暖时光里。
吃过晚饭,弟弟蹑手蹑脚地跟了过来,他顺着我手电的光柱盯了半晌,惊奇的眼睛里印着一只仿佛冬眠中已风干的壁虎。
灯突然打开,老旧的灯闪了几下,他似乎烫到了脚趾,四肢飞速摆动倏地钻进墙角壁缝里。我发现他变小少了什么,弟弟拽我衣角,低头一瞬间看到简直要跳起来的断尾在弹跳,他惊叫一声跑开了。
鲜活的记忆充满活力,记忆的能量可以攫住灵魂,生命不就是储存记忆和延展记忆的整体?不知卸下记忆是种什么体验,不能制造记忆,是否代表整个生命也到了尽头?
他在宁静的黑中,是否能靠着记忆的力量重新续尾,再来一处新生的体验,去回忆他珍视的一切,不复还的一切。
不知多少个日子过去,钟表走不动了,我想为他重续时光。发现,他断尾的尸身早已风干在了钟的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