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母亲开始下功夫教我学民用字母。她给我带来了好多书,其中一本是《国语》。我花了好几天,才从这本书里学会读民用字母写的书,可她马上又让我背诗歌,我俩的苦日子也就从此开始了。
我背的第一首诗歌是这样的:
大路宽又长,
上帝赐地方。
不劳斧锹铲,
马蹄尘土扬。
可我总是把“地方”念错一个音节,成了“平常”;把“铲”念成“砍”,还把“马蹄”的第三格错读成第二格。
“你只要动动脑筋,”母亲打断了我,“这‘平常’怎么行啊?小笨蛋,应该说‘地方’,懂不懂?”我当然懂了,心里一直都念“地方”,可就是闹不明白,怎么念着念着就变“平常”了呢?母亲很生气,骂我是个不开窍的草包。骂得这么难听,谁受得了?我只好拼了命地背这首诗。在心里默记的时候,还一字不差,可一说出口还是错。
我恨死这些乱七八糟的诗句了,得想法子报复它们。于是,就把一些读起来差不多的词堆在一块儿,乱编一通,谁也看不懂,这下我可得意了。
不过,这个恶作剧也把我害惨了。有一天,母亲很满意地给我上了一课,让我背诗。我一不小心说漏了嘴,竟然嘀咕成这样:
一条路,两个角,奶渣子,便宜货,
马蹄下,牧师倒,洗衣盆……
等我反应过来,哪里还来得及。
母亲双手撑着桌面,猛地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地责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我咕哝着,早已吓呆了。
“你会不知道?快说!”
“就那样了。”
“哪样?”
“好玩呗。”
“站角落去!”
“为什么?”
“去不去!”她吼得更凶了。
“哪个角落?”
她没再理我,只是狠狠瞪了我一眼。吓得我手足无措,不清楚她要我干什么。
在一个供着圣像的角落里,有张圆桌,桌上的花瓶插满了花草,虽已枯萎,仍然香气袭人。另外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口盖了毯子的箱子。第三个角落有床占着,第四个角落就是门背后了。
“我还是不知道你要我干什么。”我说,我想破了脑袋也没弄明白。
她往椅子里一沉,仍不开口,轻轻擦了擦额头和脸颊。
“外公没让你站过墙角吗?”
“什么时候啊?”
“任何时候!”她没好气地叫了起来,重重拍了两下桌子。
“没有,我记得没有。”
“站墙角——是一种惩罚。你连这也不知道吗?”
“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惩罚啊?”
“天哪!”她叹了一口气,“过来吧。”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大声嚷啊?”我走近了问她。
“那你为什么故意把诗歌背成那样?”
我极力解释说,闭上眼睛我也能按书上的背,可只要一念出声来,别的字也跟着蹦出来。“那是你装的吧?”我发誓没装。但很快我自己也吃不准了,心想可能真是装的吧。
于是我不急不忙把诗又背了一遍,这次竟一字不漏。我自己也傻了眼了,顿时面红耳赤,羞愧交加。我站在母亲面前无地自容。泪眼蒙眬中,见她神色黯然,双唇紧闭,愁眉深锁。
“这又该怎么讲?”她连问话的声音都变了,“还敢说没撒谎!”
“我不知道,我不是有意要……”
“你这人没法管!”她低着头,说,“走吧。”
她让我背的诗越来越多,可我一首也记不住。不过,倒是很想将这些格律严谨的诗篡改成歪诗,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也容易实现。成群结队不相干的词招之即来,很快就同那些平平仄仄的呆板文字混为一谈。不管我怎样努力去记,那一行行对仗工整的诗句,都与我无缘,令我望尘莫及。
有一首悲凉诗——大概是维亚泽姆斯基公爵所写——没少让我心烦。
无论清晨还是日暮,
垂垂老者鳏寡孤独,
……
渴望面包降临窗口。
我总是要忘记第三句:哀哀乞求伸出双手。
母亲气得只好向外公诉苦,说我成天瞎编捣乱。
“被惯坏了,他就那样!”他阴沉着脸说。
“其实,他记性好着呢,祷告词记得比我都牢。记性能和石头比——刻上去,想抹也抹不掉。修理修理他就好了!”
外婆也来凑热闹。
“童话和歌词他都记得,这诗歌不就和歌词一样吗?”
他们说得都没错,我也自愿认罚。可不知为什么,只要让我看见诗歌,一串串像蟑螂似的鬼魅字符也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爬了出来,竟然都能连诗成行。
白天和晚上,咱家大门口,瘸子和孤儿,停停又走走,为了讨面包,苦苦把人求,讨来卖给谁,彼得罗夫娜,她要这干啥?拿去喂奶牛,换来辛苦钱,醉酒山沟沟。
晚上,我跟外婆一起睡,把书上学来的和自个儿编的全都讲给她听。偶尔她也会开怀大笑,但更多的时候还是会责备我。
“瞧瞧,只要你肯用心,什么事做不成啊?不过,你可别嘲笑乞丐,连基督也要过饭,所有的圣人都要过饭。”
我又咕哝出一首来:我被乞丐吓,我对外公怕,上帝快帮我,有啥好办法?不被他找碴,远离棍棒打……
“小心你的舌根烂掉,臭小子,无法无天了!”外婆气急败坏地叫起来。
“被你外公听到了还了得?”
“谁怕谁啊!”
“你为什么就不能让你苦命的母亲少担点心呢?你不添乱,就已经够她难受的了。”外婆好言相劝。
“她难受什么啊?”
“闭嘴!这不是你问的事儿!”
“我知道,是因为外公……”
“我再说一遍,给我闭嘴!”
尽管日子暗淡,近乎绝望,可我不想被人觉察。所以,依然我行我素,装得满不在乎。
母亲上的课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难对付了。数学我倒不怕,可不会写作文,语法更是一窍不通。
最让我揪心的是,母亲在外公家里怕是待不下去了。
她变得越来越忧郁,常常用陌生的眼光打量大家,一连几小时呆坐在朝花园的窗户前,整个人像要蔫了似的。
她刚来的几天,动作利索,精神抖擞。可现在,眼睛下有了黑黑的影子,衣服皱巴巴,头发乱蓬蓬,连扣子也不扣。
看她这么憔悴,我怎能不伤心?在我心里,她应该永远都穿戴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比谁都好看。
给我上课时,她常常心不在焉地望望墙壁,或远眺窗外。提问的声音有气无力,还总是忘记听我回答。脾气也变得暴躁,时不时地朝我喊叫。
有时,我问她:“你不喜欢和我们在一块儿吗?”
“做你的功课吧!”她毫不客气地说。
我还发现外公像是在准备着一件什么事情,让外婆和母亲都很害怕。
他常常走到母亲房里,锁上门,不久就会传出他的尖叫声,像歪膀子牧人尼卡诺尔吹出的刺耳的木笛声。
这时候,母亲也会大声嚷嚷,满屋子都能听见,“绝不可能,门都没有!”
她重重地摔门而出,外公还在她身后吼叫。
那时已是晚上,外婆正在厨房里给外公做衬衫,一边缝,一边嘀咕着什么。听到摔门声后,她说:“老天爷,她去找那些房客了。”
突然,外公冲了进来,对着外婆的头狠狠一巴掌。过后,又甩了甩打疼了的手掌,劈头盖脸地骂道:“臭婆娘,什么时候才能闭上你那张臭嘴?”
“你才老傻瓜呢!”外婆理了理被打乱的头发,说话时声音出奇地平静。“让我闭嘴?你那一肚子坏水只要让我知道,我就告诉她……”
他怒不可遏地朝外婆扑了过来,雨点似的拳头噼噼啪啪地落在她头上。
外婆毫无反抗,只是不停地说着:“打啊,接着打,你这老傻瓜!打重些,再重些!”
我从炕铺上拼命朝他扔枕头,扔毯子,抓起地上的靴子也砸了过去。可他气疯了,什么都没注意。外婆倒在了地上,他还要踢她,直到自己也被绊倒,还打翻了一桶水。他立马跳起来,凶巴巴地吐了口唾沫,哼了一声,恶狠狠地扫视四周后,跑出厨房,回到他阁楼上的房间去了。
外婆站起身,痛苦地呻吟着,慢慢地靠到长凳上坐了下来,梳理已乱得打结的头发。
我从炕铺上跳下来,她生气地对我说:“把这些枕头什么的,全都收起来,放到炉炕上去。好啊,会扔枕头了!先管好你自己的事!那老鬼真是个十足的疯子!”
忽然,她“哎哟”一声,攒起眉头,把我叫过去。
“看看这儿,”她朝我低下头,说,“什么东西这么疼啊?”
我拨开她厚厚的头发,发现一根发针已刺到头皮里去了。拔出后,竟然又发现了一根,吓得我浑身发抖。
“我还是把妈叫来吧,”我说,“我害怕。”
“你说什么?去叫你妈,你敢!”她摇摇手,大声喝住我。“谢天谢地,没让她听到,也没让她看到。你还敢去叫她,给我滚!”
凭着她挑花边的灵巧手指,在自己乌黑浓密的头发堆里,慢慢地摸索起来。我壮着胆子,帮她拔出了两枚已被压弯的粗发针。
“疼吗?”
“不怎么疼。明天洗个热水澡,把伤口冲冲就好了。千万别告诉你妈他打我的事儿,行不,小乖乖?”她和颜悦色地哄着我,“这父女俩已经是冤家对头了。你不会再说了,是吧?”
“我不说。”
“你可别忘了!我们把这儿收拾一下。我脸上看得出有伤吗?没有?那就好,一切还是原样……”
她开始擦地板,我心悦诚服地对她说:“你可真像个圣人,别人打你,这样折磨你,还跟没事一样。”
“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圣人!亏你想得出来!”
她在地板上爬来爬去地擦着,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什么。我坐在炉炕沿上,心里盘算着怎样报复外公,他得为今天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这是他第一次当着我的面,这样毒打外婆。
在昏暗中,我眼前又浮现出他可怕的样子:抖动着倒竖的红毛,脸涨得血红血红。我的心被这奇耻大辱煎熬着,真恨不得马上想出一个足以报复他的好办法。两天后,我去了他阁楼上的房间里,他正坐在地上,面前有个打开了的盒子,他在整理文件。旁边椅子上放着他最心爱的教堂日历——由十二张厚厚的灰纸组成,每一天都被画出一个小格子,画有当天所有的圣徒像。
外公可宝贝这本日历了,只有他对我难得满意的时候才允许我瞧上一眼。每当我看到这些可爱的小灰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们当中有一些人的故事我是知道的,像基里可和乌莉塔、受苦受难的瓦尔瓦拉,还有潘苔雷蒙等。阿列克赛悲惨的一生更让我唏嘘不已,我尤其喜欢关于他的一些美妙的诗句,外婆常常动情地背给我听。当你看着这几百个圣人像,你就会感到莫大的安慰,原来受苦受难的人早已有之。
但是,我现在却决定要把这本日历剪碎。趁外公走到窗口,去看一份印有几只老鹰的蓝色文件,我一把抓起几张,立刻逃到楼下,从外婆桌上拿起剪刀,爬上炉炕,开始剪圣人的脑袋。可我才刚剪了一排,就心软了,只好剪起格子的边线来。
还没来得及剪第二排,外公已经冒出来了,他站在炉炕阶上,责问我:“谁让你拿走日历了?”忽然,他发现了散落在炕铺上的一个个小方格。
他抓起一把看了个究竟,赶紧扔掉,又抓起另外一把,等他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气得下巴都扭曲了,胡子乱颤,呼哧呼哧地大喘粗气,把那些小纸片儿都吹散了。“你都干了些什么!”
他终于怒吼了,抓起我的腿猛地一拉,我从炕铺上翻了下去,幸好外婆及时抱住我。“我非杀了你们不可!”外公咆哮着,挥拳向我和外婆袭来。
这时,母亲来了。我躲到了一个角落里,她用身子挡住我。“别乱来了!”她边喊边推开外公乱舞的拳头,说,“你冷静点!”
“我不活了!”外公一下子躺在窗边的长凳上,号叫着,“你们都跟我作对,你们!”
“你还好意思这样闹吗?”母亲低声问道。
外公边嚷嚷边一个劲地踹凳子,闭紧眼睛,胡子好笑地朝天花板上翘了起来。在我看来,当着母亲面的这一场胡闹,连他自己都觉得害臊了,所以才理亏得不敢睁眼。
“我会把这些碎片都粘到白棉布上,不是更好看吗?比纸可牢多了。”母亲仔细瞧着这些纸片儿,说,“瞧瞧,又皱又旧的,还散了呢。”她跟他说话的语气,就像上课时教我不懂的地方一样。
外公霍地站起身来,一本正经地整了整衬衣和马甲,清了清嗓子,说:“你今天就得粘好,明天我再把剩下的给你。”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他欠揍!” 他弯曲着一个指头对着我说。
“他是该揍。”母亲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弯下腰来问我。
“我偏要这样做。他要是再敢打一下外婆,我就剪光他的胡子!”
外婆正脱着被撕破了的外套,无奈地摇摇头。
“你不是答应过我不说吗?”她厌恶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继续说道,“让你的舌头肿起来,看你还怎么嚼舌根!”母亲看了她一眼,走近了问我:“为什么打她?”
“丢不丢人啊,瓦尔瓦拉?这种事情你好意思问他?没你的事!”
“哎呀,妈,我的好妈妈!”母亲亲热地抱了抱她,对她说,“你是最好的母亲,别挡着我……”
她们相视了片刻,走开了。过道里穿来了外公的脚步声,震得地板直响。
母亲刚到的几天,就和快乐的军人妻子成了好朋友,几乎每晚都要去她那儿。在那里,她还结识了贝特连家的几位漂亮的姑娘和军官。
外公讨厌这事,他常在晚餐桌上,朝他们家那个方向晃勺子,叽里咕噜地念道:“又是聚会,这帮该死的人!晚上又别想睡安稳觉了!”
很快,他就让所有的房客全搬走了。然后,也不知从哪里拉来了两车旧家具,就放在空出来的房子里,把大门紧紧地锁上了。
“不会再找房客了,从现在起,我要自己招待客人。”
一到节假日,客人就陆陆续续登门来了。
外婆的妹妹马特廖娜·伊万诺夫娜,就是其中常来的一个。她是个吵吵闹闹的大鼻子洗衣妇,穿一件条子花纹的绸衣,戴一块金闪闪的头巾。
随她同来的还有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叫瓦西里,是个绘图员,长头发,穿一套灰色衣服,是个很幽默、好脾气的人;另外一个叫维克托,穿得花里胡哨,长了张马脸,一脸的雀斑。他在门口脱套鞋的时候,像个小丑似的尖溜溜地唱着:“安得烈爸爸,安得烈爸爸……”这让我摸不着头脑,想想也怪可怕的。
雅科夫舅舅带着他的吉他也常来,一起来的还有个秃头独眼龙,是个钟表匠。这人不爱说话,穿一件黑色长礼服,像个修道士。
他老是笑嘻嘻地坐在角落里,头歪向一边,用一根手指抵着刮得光溜溜的下巴。
此人脸色黝黑,那只独眼总是特别留神地盯着每一个人。他话不多,而且说来说去都是那句:“不麻烦您,一样的……”
我第一眼见到他,就突然想起了很早(还住在新街)时候在哪儿也见过这个人。
有一天,街上响起了一阵不祥的锣鼓声,一辆高大的黑车被士兵和人群团团围着,从监狱一直向广场缓缓驶去。
车里的凳子上坐了一个人,戴了顶圆圆的帽子,手上的镣铐随着身子的晃动,不断地发出响声。脖子上挂了块写有很大白字的黑牌子。
那人低着头,像是在读牌子上的大字……
“这是我儿子。”母亲把我介绍给钟表匠,我害怕地躲开他,把手藏到了背后。
“不麻烦您。”他说,一张油嘴可怕地歪到右耳根,一把抓起我的皮带,拖到他跟前,把我轻快地转了一圈。
“很好,小伙子挺壮的。”他放开我,称赞道。
我坐到一把大得可以躺人的皮沙发上,外公吹牛说,这曾是格鲁吉亚公爵坐过的。
我从角落里看到大人们无聊乏味地应酬着,那个钟表匠的表情奇怪而可疑地变化着。
他肥胖的脸上油光满面,像是油融化了,在不断往外流。他笑的时候,厚嘴唇咧向右边的脸颊,那小鼻子像是盘子里的饺子,也跟着滑过去。一对招风大耳居然也能动,时而向那只独眼上的眉毛靠齐,时而向颧骨聚拢。看起来,他要是想把耳朵当手掌去捂鼻子,也没什么问题。有时,他伸出黑乎乎、圆滚滚、像小棒槌似的舌头,在流着油的厚嘴唇上舔个圈。我倒不觉得这一切有多滑稽,不过,实在是怪异丛生,我好奇地盯着他想看个究竟。
客人们喝着掺有甜酒的茶,闻起来有一股烧焦的洋葱味。他们还喝着外婆自酿的各种果子酒,有金灿灿的、绿莹莹的,还有像焦油一样黑黝黝的。他们喝着浓郁的酸奶,尝着裹有蜂蜜的罂粟籽甜饼。又吃又喝,热得满头大汗,不停地夸奖外婆手艺好。吃饱喝足后,坐到椅子上休息。一个个满面红光,鼓鼓囊囊,懒洋洋地请雅科夫舅舅为他们弹唱一曲。
舅舅低下头,一边调弄弦,一边用他五音不全的嗓子唱了起来:
“哦,曾经的日子有多美,
吵吵闹闹从头到尾,
面对喀山的小姐妹,
我向你一一倒苦水……”
我觉得这首歌太忧伤了,外婆也说:“唱点别的吧,雅科夫,唱首像样点的。莫特里娅,你还记得从前唱过的那些歌吗?”
洗衣妇摆弄着她那件沙沙作响的丝绸衣服,神气地说:“我的老姐姐哟,您还不知道吧,如今,哪还兴那玩意儿啊。”
舅舅眯缝着眼睛瞟了外婆一眼,好像她离他很远似的,仍不知悔改地拨弄着令人郁闷的老调,念着好难听的歌词。
外公正在和钟表匠鬼鬼祟祟地说着什么,边说还边用手指比画,独眼龙抬起眉头,朝母亲瞥了眼,连连点头,油腻腻的脸上闪过难以捉摸的表情。
母亲还是同往常一样,跟洗衣妇的两个儿子——谢尔盖耶夫兄弟俩坐一块儿。她挺严肃地跟瓦西里小声交谈,他叹息着说:“呣,是得好好想想。”
维克托带着酒足饭饱的笑容,两脚不停地蹭着地板,尖起嗓子唱道:“安得烈爸爸,安得烈爸爸……”在场的人都不再说话,愣愣地望着他。洗衣妇振振有词地解释说:“这是他从戏班子里学来的,人家也这么唱……”
这样沉闷无趣的晚会有过两三次。一个礼拜天的下午,刚刚做完午间祷告,那个钟表匠又来了。
当时我正坐在母亲房里,帮她把小玻璃珠穿到一件破了的刺绣上。突然,门被推开了,外婆神色慌张地探进脸来,压低了声音说:“瓦里娅,他来了。”
母亲一动不动,一点也不慌张。很快房门又被打开了,外公站在门口,一脸严肃地说:“穿好衣服,该走了,瓦尔瓦拉!”
“去哪?”母亲既没起身,也没看,冷冷地问道。
“走吧,上帝会保佑你的。别拗了,他为人沉稳,是钟表行里的能手,会成为阿列克赛的好父亲的……”
“我早就告诉过你,门都没有!”母亲平心静气地打断了他。
外公向她跨了一大步,伸出双手,像个瞎子似的,不知道要摸什么。
“去!否则我揪住你的头发,拖也要把你拖去!”他毛发倒立,声嘶力竭地喊道。
“拖我?”她站起来反问道。立刻脸色惨白,可怕地眯起眼睛。很快,她脱下了上衣和裙子,只剩下一件内衣,对外公说:“好了,来拖我啊!”
外公龇着牙,举起拳头,吓唬她:“穿上衣服,瓦尔瓦拉!”
母亲一把推开他,径直走到门口,说:“好了,你还走不走啊?”
“我诅咒你!”外公恨恨地说。
“谁怕了?你不走了?”
她打开门,可外公抓起她衣服的下摆,跪倒在地。“你会毁了你自己的,瓦尔瓦拉,你这魔鬼,别给我丢人现眼!”他哀号着,“孩子他妈,孩子他妈……”
外婆已挡住母亲,像赶小鸡似的把她赶回房间。
“瓦里娅,你傻不傻!”她埋怨道,“回去!别丢人了!”
她把母亲推进房里后,别上门钩,弯下腰一手拉起外公,另一只手指着他狠狠骂道:“哼,你这老鬼,疯子!”
她把他往沙发上一按,就像“扑通”一声扔下一个破娃娃,他张着嘴,摇头晃脑。她又对母亲不客气地下令道:“还有你,还不快穿上衣服!”
外婆把我推下沙发,吩咐说:“快去舀一勺水来。”她声音虽小,心平气和,却不可抗拒。
我跑到过道里,听到有人在前屋沉重地踱来踱去。
“我明天就走人!”母亲说。
我走进厨房里,靠近窗边坐下,恍恍惚惚如在梦中。
外公一边抽泣,一边呻吟,外婆在旁边唠唠叨叨。这时,房门“砰”的一声,屋里一片死寂,静得怕人。我忽然想起叫我来干什么,匆匆忙忙舀了一勺子水,走到过道里,正撞上那个钟表匠,低着头,一手摸着皮帽子,喉咙里不断发出嘎嘎的像鸭子的叫声。外婆跟在他背后,两手叠在肚子上。一边鞠躬,一边低声说道:“您也知道,这事勉强不了。”
他在门槛上绊了一脚,朝院子扑了过去。外婆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浑身发抖,我也不知道她是在偷偷笑还是在暗暗哭。
“出什么事了?”我连忙跑上去问她。
她一把夺过我的勺子,泼了我一脚的水,喝道:“去哪儿舀水了?还不把门关上!”
她去了母亲房间,我又回到了厨房里。只听她们一个劲地在唉声叹气,也不知咕哝些什么,像是使劲在推一样重东西。
那天,天气晴朗,冬日暖阳穿过挂满冰霜的窗玻璃,懒洋洋地探了进来。午饭已经摆好在桌上,锡制的器皿和两个盛酒的长颈玻璃瓶闪着冷冷的光,一个装着棕红色的克瓦斯,另一个装着外公爱喝的伏特加,绿莹莹的酒里浸着郭公草和金丝桃。
透过冰雪消融的窗户一角,我看到了屋顶上雪光闪闪,围墙柱子和掠鸟笼子都像戴上了亮晶晶的白帽子。挂在窗框上的鸟笼沐浴在和煦的阳光里,而笼子里我的小鸟正沐浴在欢歌笑语里:乖巧的黄雀悠悠鸣啭;红腹灰雀啾啾不休;红额金翅雀娓娓歌唱。
可婉转的鸟啼声和明媚的霁雪天都不能带给我丝毫快乐,仿佛日子是多余的,一切都是多余的。我本想把鸟儿放了,可刚取下鸟笼子,外婆就气冲冲地跑进厨房,两手拍腰,急忙忙奔向炉坑,嘴里还骂道:“该死的东西,让鬼吃了才好!你呀,阿库林娜,你真是老糊涂了!”
她从炉子里掏出一个大馅饼,用手指敲敲已被烤焦的面皮,懊丧地呸了一口,说:“焦得跟块炭似的,竟烤成这模样!你们这些个魔鬼,活该把你们撕个粉碎!不许瞪着我看,死猫头鹰!信不信我把你们砸得像破罐子一样稀巴烂!”
她终于哭出声来了,手拿馅饼翻来覆去,不停地敲打着硬邦邦的外壳,大颗大颗的泪珠涌出眼眶,滚落在烤干了的馅饼上。
外公和母亲也来到厨房,她把馅饼往桌上一扔,盘儿碗儿被震得叮当响。
“看看,弄成什么样子,你们惹的好事,去死吧!”
母亲这时已神清气爽,她搂住外婆,好生劝她别再难过。
外公萎靡不振,疲惫不堪地坐下后,在脖子上系好餐巾,阳光照得他浮肿的眼睛只好眯缝起来,讷讷念道:“得了,将就着点,好馅饼也不是没吃过。上帝就这样抠门,几年的老账却要在几分钟里算清……他才不管你什么利息呢。瓦里娅……你也坐下,凑合吃吧!”
他的脑子好像出了问题,吃饭时说起上帝来没完没了,还滔滔不绝地谈起渎神的亚哈,谈起当父亲的艰难。
外婆极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吃你的饭,啰唆什么!”
母亲笑了,清澈的眸子一闪一闪。她一边推推我,一边问:“刚才吓傻了吧?”刚才我并不怎么害怕,倒是现在很不自在,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顿饭他们吃了很多,时间也拖了很久,像是在过节。真不敢相信,半小时前,他们还龇牙咧嘴,吵得脸红脖子粗,险些动起手来。
我也不知道,他们所做的一切是否真实,眼泪里究竟有几分伤心。反正,我已经慢慢习惯了他们的哭闹和喊叫,动不动就互相折磨,转眼又没事了。渐渐地,我对这些现象习以为常,它们越来越不能打动我的心了。
许久以后,我才意识到,由于生活的贫困和无聊,俄罗斯人就像孩子似的常拿痛苦解闷,而很少有人会羞于自己的不幸。
在无边无际的单调沉闷中度日,悲伤能成为乐趣,玩火也是桩乐事。仿佛不在好端端的脸上抓出道伤痕来,就空落落的没了点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