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斯特

长达15卷的《追忆似水年华》是法国小说家普鲁斯特赖以成名的唯一著作，探讨时间和意识的问题，全书几乎都是用第一人称来叙述，事件亦以作者生平为基础，不过我们不能因此称之为纯自传小说，这部小说以十九二十世纪之交巴黎社会中的封闭世界为背景，创造并且诠释普遍的人类感情，因此而成名。

如果执意法文的书题，则小说的总主题呼之欲出:  追寻消逝的时光。叙述者是一位半真实半想象的人物，和现实的普鲁斯特和虚构的马塞尔与一体。这位老人常年卧病身体赢弱，过去的生命际遇，又令他苦思难解，老想梳理出个头绪，他从幼时开始回想起:  他老家在贡布雷，童年岁月井然有序，接受社会风俗和理想所形成的安全感令人满心舒畅，接着数卷小说中，他探头到外面世界去，爱情的甘苦依依品尝，他也发现理想中的人地和粗俗平庸的现实颇有差距，因此一再对自己和社会感到幻灭。即使在小说快结束的时候，马赛尔还是一位心思非常纤敏的人。他经验丰富的生命，遍尝爱情、艺术、别离与死亡等，故此抛弃早年确定的思想与价值观，转而追寻直观体认的生命意义与隐约感觉到的作家使命。

最后一篇篇幅不长，但诸事突然交集在一起。其实马赛尔经验到他祈求的霎时记忆涌现的状态，也体认到时间在他老弱的旧交身上镂刻的痕迹，他在追忆里感知存在的持续性，步步逼近的死亡反而让他有欣喜之感。同时他也了解到，身为艺术家的职责就是要捕捉时间的具体经验，赋予形式。过去已经埋葬，岁月也已流失，一点也假不得。可是历史仍然活在我们身上，是吾人存在的一部分。记忆，就是要重塑过去，为现实的自我制造首尾一贯之感。即使到了尾卷重现的时光，马赛尔都还未动笔直抒胸臆，不过讽刺的是他悬为标的要写的书早已写就，此即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

全书工笔精绘，洋洋大观，美不胜收。主题更是繁复多端，包括异性与同性恋、艺术、死亡、追求享乐、出神自观、时间破坏性的流动，以及想象与现实之间的种种抵触等等。据普鲁斯特自述，这部有关人类境遇的小说，不是以哲学内涵为重，也不是分析性小说，内省小说才是最恰当的标签，抽象性的论证，小说都予以回避，传达的反属经验的肌理，把时间之流里生命的成长与改变具体道出。

普鲁斯特肯定生命巨细无疑。这一点有人曾较之20世纪哲学家柏格森，令人尤其难忘的是，普鲁斯特视时间为一种现实，要我们去生存，而不只是冥想的对象，马赛尔所感知的时间里的生命，不是源于理性或强迫性的追忆，而是通过自然流露或自发回忆而来的。易言之，这是一种因机缘而回想起往事的记忆，重复到从前的动作，如喝茶与跌倒等或打开一本特定的书时，潜意识内就会涌现这种记忆，由于经验里业已经埋葬的层面，因之重新再现，这种记忆的力量更强。

在上述的经验层里，五识仍能交合运作，生命仍以全部样貌呈现自身。声音和颜色结合在一起，不同情感也和各自有经验关联的场合有关，自发性的记忆，可以重现完整的过去世界，包括其具体的现实在内。艺术也是如此，普鲁斯特一旦赋艺术以上述绝对的价值，并使之成为小说的焦点所在，他实则以侧身法国道德家之林，从蒙田到加缪的道德家所谈，直至放逐四海皆准的价值。

《追忆似水年华》首卷在斯万家那边，在1913年问世之后，旋即公认为一种新型小说，和19世纪小说如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不同的是，《追忆似水年华》缺乏清楚持续的情节，亦无高潮可言，马赛尔是小说的主角，但他故事的来龙去脉，读者得等到最后一卷，在1927年出版时才能知道，小说大部分的情节，大致按照持续发展，然开卷数页摆荡在过去许多时地的追忆里，随后才把笔锋落到叙述者在贡布雷的童年上。

而第二卷《恋爱中的斯万》用第三人称写，谈的是另一位角色的故事，因此全书的追忆显然有断阻不连之处，其首尾之一气呵成，全赖叙述者中心意识串联之功，这就是普鲁斯特始终坚持的写作计划，他一再告诉人家，1909年，他写下全书首尾两章时，心中对小说的结构和目标就有定见，他又说细微末节也写的很稳健，全书的计划亦可于此看出。他曾大事删减初稿，但场景与情节的脉线不但未曾变动，反而因此而增丽不少。

普鲁斯特的句子长，段落长，反映出思考谨慎，落笔缓慢，场物变化，循此而出。背景与观点不同，奔到脑底的人物也有所异，斯万首先以访客的姿态出现，常常延误当时还小的马赛尔接受母亲临睡吻别的时间。他二度出场时焦虑不已，而且情场失意，最后现身时他凄惨落魄，离死不远，友人盖尔芒特一家赶赴舞会时，弃之不顾。

小说命笔的《序幕》颇像歌剧的序幕，预先揭示了全书各种主题和叙事方法，主角中只有一位不曾登场或提到，将来大家如何再聚的方式也逐一点出。马赛尔深爱母亲，在他用晚餐时送了张纸条下去，他正忧心如焚的等待回音。别离之痛，他和斯万一样亲身体验，后者爱上淫乱的奥黛特，尝到分离之苦，稍后马齿已增的马赛尔爱上了阿尔贝蒂娜，又经历一次同样的苦楚。小说开头的世界，半睡半醒，怪异无比，但预示了将来的“思想起”。长篇大段，写复杂的内心，行为时空突然转换，再为我们介绍了全书其他部分的文体和观点。小马赛尔等妈妈到床前来吻别，心情急切，这种忧火攻心之痛，叙述者感同身受。他的观察和判断虽经成熟的智慧锻炼过，要彻底揭开真相，还有很长的路得走，追忆往事，为逐步解开真相的钥匙，不是作者写小说的目的。

《序幕》揭示了普鲁斯特式视野的形态、表现、方法与发现过程，结尾则是普鲁斯特最著名的一个意象，马赛尔轻咬一口用柠檬茶浸过的小糕饼，突然觉得欣喜若狂，这种可遇不可求又令人困惑的现象，他迅即联想到稍早与莱奥尼姑妈饮茶的回忆，此类自然浮现的美好回忆和通过理智的抽象运作强行回忆的方式有所不同，马赛尔了解这种回忆有其弥足珍贵之处，此刻幸福的意义不易掌握，贡布雷时代的马塞尔容或尚未得悉，不过随后就会投入这种追求当中。到了《重现的时光》这一卷，他全身上下的艺术细胞能够把意义表露出来，而且会把过去与现在时光结合为一，使之具有更完整更丰富的内容。